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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3年08月26日 星期六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

    《 文摘报 》( 2023年08月26日   07 版)

        ■潘向黎

        上苍厚我,从初中开始,听父亲在日常聊古诗,后来渐渐和他一起谈论,这样的好时光有二十多年。

        父女二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别推崇王维、李后主,特别佩服苏东坡;也很欣赏三曹、辛弃疾;也都特别喜欢“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也有一些是同中有异,比如刘禹锡和柳宗元,我们都喜欢,但是我更喜欢刘禹锡,父亲更喜欢柳宗元;同样的,小李和小杜,我都狂热地喜欢过,最终绝对地偏向了李商隐,而父亲始终觉得他们两个都好,不太认同我对李商隐的几乎至高无上的推崇。

        最大的差异是对杜甫的看法。父亲觉得老杜是诗圣,唐诗巅峰,毋庸置疑。而当年的我,作为八十年代读中文系、满心是蔷薇色梦幻的少女,怎么会早早喜欢杜甫呢?    

        父亲对此流露出轻微的面对“无知妇孺”的表情,但从不说服,更不以家长权威压服,而是自顾自享受他作为“杜粉”的快乐。他们那一代,许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诸葛亮,所以父亲时常来一句“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或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然后由衷地赞叹:“写得是好。”

        他读书读到击节处,会来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诗;看报读刊,难免遇到常识学理俱无还耍无赖的,他会怒极反笑,来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也是杜诗;看电视里不论哪国的天灾人祸,他会叹一声:“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还是杜诗;而收到朋友的新书,他有时候读完了会等不得写信而给作者打电话,如果他的评价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开头,那么说明他这次激动了,也说明这个电话通常会打一个小时以上。

        父亲喜欢马,又喜欢徐悲鸿的马,看画册上徐悲鸿的马,有时会赞一句:“一洗万古凡马空,是好。”——我知道“一洗万古凡马空”是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的一句,可是我总觉得老杜这样夸曹霸和父亲这样夸徐悲鸿,都有点夸张。我在心里嘀咕:人家老杜是诗人,他有权夸张,那是人家的专业需要,你是学者,夸张就不太好了吧!    

        有时对着另一幅徐悲鸿,他又说:“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着实好。”“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中的这两句,极其传神而人马不分,感情深挚,倒是令我心服口服。我也特别喜欢马,但不喜欢徐悲鸿的画,觉得他画得“破破烂烂的”(我曾当着爸爸的面这样说过一次,马上被他“逐出”书房),而人家杜甫的诗虽然也色调深暗,但是写得工整精丽,我因此曾经腹诽父亲褒贬不当;后来听多了他的以杜赞徐,又想:他这“着实好”,到底是在赞谁?好像还是赞杜甫更多。

        父亲有时没来由就说起杜甫来,用的是他表示极其赞叹时专用的“天下竟有这等事,你来评评这个理”的语气——“你说说看,都已经‘一舞剑器动四方’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我说:“嗯,是不错。”父亲没有介意我有些敷衍的态度,或者说他根本无视我这个唯一听众的反应,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用力地比画了几个“之”,也不知是在体会公孙氏舞剑的感觉还是杜甫挥毫的气势。然后,我的父亲摇头叹息了:“他居然还要‘天地为之久低昂’!着实好!”我暗暗想:这就叫“心折”了吧。

        晚餐后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里喝酒,喝了酒,带着酒意在厅里踱步,有时候踱着步,就念起诗来了。《琵琶行》《长恨歌》父亲背得很顺畅,但是不常念——他总是说白居易“写得太多,太随便”,所以大约不愿给白居易太大面子。如果是“春江潮水连海平”,父亲背不太顺,有时会漏掉两句,有时会磕磕绊绊,我便在自己房间偷偷翻书看,发现他的“事故多发地段”多半是在“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一带。    

        有一次,听到他在书房里打电话,居然大声说:“这篇文章,老杜看过了,他认为——”我闻言大惊:什么?杜甫看过了?他们居然能请到杜甫审读文章?!这一惊非同小可。却原来此老杜非彼老杜,而是父亲那些年研究的当代作家杜鹏程,长篇小说《保卫延安》的作者。有一些父亲的学生和读者,后来议论过父亲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研究杜鹏程是否值得,我也曾经问过父亲对当初的选择作何感想,父亲的回答大致是:一个时代的作品还是要放在那个时代去看它的价值。杜鹏程是个部队里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一直在思考时代和自我反思,他这个人很正派很真诚。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有了一个“大胆假设”:杜甫是“老杜”,杜鹏程也是“老杜”,父亲选择研究杜鹏程,有没有一点多年酷爱杜甫的“移情作用”呢?说不定哦!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怎奈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可叹智者死去,与愚者无异。十年前,父亲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含义。可是我宁可不懂,永远都不懂。

        父亲是如此地喜欢杜诗,于是,安葬他的时候,我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地烧了给他。

        不过这时,我已经喜欢杜甫了。少年时不喜欢他,那是我涉世太浅,也是我与这位大诗人的缘分还没有到。缘分的事情是急不来的,——又急什么呢?

        改变来得非常彻底而轻捷。那是到了三十多岁,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这样的诗,杜甫只管如话家常一般写出来,我却有如冰炭置肠,倒海翻江。

        也许父亲会啼笑皆非吧?总是这样,父母对儿女多年施加影响却无效的一件事,时间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岁月匆匆,父亲离开已经十年。童年时他送我的唐诗书签也已不知去向。幸亏有这些真心喜欢的古诗词,依然陪着我。它们就像一颗颗和田玉籽料,在岁月的逝波中沉积下来,并且因为水流的冲刷而越发光洁莹润,令人爱不释手。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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