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三年的旅行社想杀入研学圈赚钱,清北游是最好的突破口。“它本身策划成本极低:不需要设计多复杂的课程,只要在行程中加上清华北大,再叫几个学生来分享交流,‘研学’就完成了。”
利用中国家长对名校的朝圣心理,一条研学爆款路线被制造出来。然而众多非专业机构的涌入,催生了大批粗制滥造的“研学营”,苦了一群进不去清北校门的孩子和花了冤枉钱的家长。
错漏百出的研学之旅
这个暑假,张娴(化名)想让孩子感受一下国内名校的魅力,因此报了一个“清北研学营”。这趟“清北研学营”6天5夜,叫价五千多元。它溢价的理由,正是“游与学相结合”的行程——不仅包括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等知名景点游览,还包括每天4-6小时的“清北学霸讲座”,涵盖学习方法、人生理想、职业规划等课程。
7月10日,儿子第一天入营,张娴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一则,研学营里同一个班的孩子年龄跨度很大,小的仅八九岁,最大的已经十六七岁,根本不可能同步学习;二则,带队老师均为普通大学毕业,与宣传描述的“清北学霸带队”完全不符。
第二天研学旅行正式开始后,张娴更是大跌眼镜。按照行程,孩子们当天早晨将前往故宫、天安门游览,下午和晚上回到营地听学习讲座。但实际上,两个景点都没去,只到天坛游览了半小时。其间车上行程有近6小时,途中主办方没提供午饭,只临时购买了小面包等零食给孩子们充饥,晚上回到营地后也没有晚餐,只发了泡面和火腿肠。
混乱又狼狈的行程,让张娴和一众家长感到愤怒,纷纷在群里质问营地负责人。为了安抚家长,对方表示,第三天暂时不再出行,将在营地举行学霸讲座。张娴回忆,这是唯一让她满意的一天,因为“只有这天有清北学长来讲,后来就都没有出现了”。第四天,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教官”,取代了清北学生讲座,“讲得乱七八糟,不断吹嘘自己带过的学生现在月薪十几万,并强调‘你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和他比’,听得台下嘘声一片”。
张娴回忆,这期间有约三分之一的学生陆续退出了研学营,但为了第五天的清北参观行程,她还是让孩子留了下来。7月14日,看见带队老师在群里报定位,她本以为孩子已经顺利进入清华大学,没想到五分钟后就接到了儿子抱怨的电话:“妈,我们根本没进去学校,就让我们在门口拍了张照。”至此,这趟主打“清北研学”的夏令营,落下了最后一块斑驳的墙皮。
学生难有收获
逸尘曾在一家大型国有旅行社从事了十余年旅游产品策划,她指出,今年研学游暴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非专业的旅行社杀进了研学圈。“在今年以前,研学和旅游一直是泾渭分明的。研学是一个相对小众的领域,大多是教育机构在做,因为需要长时间磨课程磨内容,运营成本和安全风险都比较高,旅行社很少涉足。”
然而,三年疫情给旅游行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应:“旅行社都饿疯了,好不容易放开,谁都想借机赚一笔。中国家长最舍得给孩子教育花钱,只要戴上了‘研学’的高帽子,扯大旗作虎皮,旅行社就可以把价格翻倍,从两三千提到六七千,甚至一万。”
在她看来,清北研学游无意中成了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因为它本身策划成本极低:不需要设计多复杂的课程,只要在行程中加上清华北大,再叫几个学生来分享交流,“研学”就完成了。
实际上,清北研学本身就是一个同质化极高的研学产品,“很难做出花头”。记者咨询了5家研学机构,其清北研学产品内容基本类似——游览景点和清北名校,邀请状元分享学习方法和职业规划。多家研学机构的负责人表示,由于今年清北研学过热,执行困难,他们均在有意识地减少清北研学团的数量。
即使研学计划能不折不扣得到执行,清北研学游中的学霸讲座,也未必能对学生产生帮助。松松(化名)是一名北大在校生,前不久在校内的在线留言板“树洞”上看到了一则研学团的招募信息,一场讲座500-800元不等,便联系了负责人。加上微信后,对方连身份都没有核验,只留下一句“已经登记了,有讲座就联系”。
7月13日上午8点左右,松松收到负责人的消息,表示当天下午17:50临时有一场讲座,询问她是否可以过来,内容主要是介绍校史和学习方法。这虽然是她第一次参加研学团的讲座,但是她之前多次参加过高中母校的宣讲,倒是驾轻就熟,拿着之前准备的数十页PPT就直接去了。当松松赶到后,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三四百名学生的大厅,包含多个身着不同颜色服装的研学团,大多是5-10岁的小学生,他们尖叫哭闹不止,经过负责人多次呵斥方才勉强安静下来。
在和带队老师聊天时,松松才了解到,在场的研学团将每场讲座1000元的费用,转包给了中关村一家研学机构负责人,而对方又以500-800元的价格,临时转包给了松松这些打零工的大学生。
大厅设备落后,既不能播放PPT,话筒也掺着杂音,连发言人自己都听不清。和松松一起演讲的还有另外三名清北的同学,她注意到,其他同学演讲时,孩子们看上去并不在意,大多在走神、说话和打闹。轮到她时,面对满场的嘈杂喧嚣,松松只花了一两分钟,简单讲解了自己认为最有助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的学习方法:遵从预习、上课听讲、课后复习、总结反思。
尚未发展成熟的行业
研学算是一个近些年才走红的新概念。2016年通常被称为“研学元年”,这是因为2016年11月,教育部、国家旅游局等11个部门联合发布《关于推进中小学研学旅行的意见》,首次多部门联合发文落实推进研学旅行。
与蹒跚学步的研学行业相对应的是,2017年9月25日,教育部发布的《中小学综合实践活动课程指导纲要》明确指出:包括研学旅行在内的综合实践活动是国家义务教育和普通高中课程方案规定的必修课程,与学科课程并列设置,是基础教育课程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小学一年级至高中三年级全面实施。
庞大的需求下,研学市场迅速膨胀。2020年3月,中国旅游协会亲子游与青少年营地分会发布的《中国亲子游与研学旅行年度发展报告2019》显示,全国范围内,研学旅游相关企业已经增长到了1.3万家;2021年,相关机构已经膨胀到了3.17万家,规模已经逼近千亿。
戴安曾是知名教培机构国际教育领域的管理者,她表示,在国外并没有研学的概念,类似的概念是“summer camp”和“study tour”,前者主要为玩,后者则是为了学,边界比较清晰。但在国内,“研学”“游学”“夏令营”三个概念通常是混搭着使用,被视为同一件事情。记者注意到,一些研学团在网络平台宣传中使用的称谓,的确体现出这种特点,比如“游学团”“研学夏令营”“研学旅行”。
“行业规范还没建立起来,概念界定混乱,你会发现,除了专业的研学机构,学校、教培机构、留学中介、旅行社也都来做研学,谁都能掺和一脚。”戴安认为,承办主体不一,缺乏明确的管理归属,是导致研学行业乱象的主要原因。
由此,行业潜规则逐渐形成——“谁能掌握渠道,谁就是王者”。所谓渠道就是指学校,因为对大多数家长而言,自行辨别研学机构的成本太高,不如直接选择学校推荐的机构更为放心,而且学校组织的研学往往会形成从众压力,一口气招到上百个学生不是问题。
一家英式国际学校的研学负责人透露,普通研学营给学校的返点佣金一般是售价的10%左右,而海外研学营的佣金更高:“去英国的夏令营两周,研学机构的执行成本大约在3万出头,给到学生的价格则在5万左右,中间的利润能分给学校多少,能给老师提供多少免费旅游名额,就是招投标里中标的关键。”她表示,灰色寻租市场的存在,是研学行业价高质低的产品横行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7.23 夏杰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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