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万玛才旦导演猝然离世的噩耗震惊电影圈。
这位矗立于藏地之上,以藏族演员为支点,藏族语言为媒介,藏族生活为表象,描摹苍茫天地间挣扎徘徊于过去与当下罅隙中的鲜活人物,为藏语电影和中国的普通观众之间搭起一座座桥梁的藏族电影人,凭一己之力促成“藏地电影新浪潮”的传奇,低调为人和热心恳切为年轻后辈提供切实帮助的德行,成为在旷野中前行的队列中,手持炬火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
放羊娃的文学梦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名字中的“才旦”在藏语里是恒寿,寿命永固的意思。儿时帮家里放羊,他每天要翻过山到达另一头草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有一年,村里来了一群勘探队开始建设水电站,小镇也变得热闹。工人们在黄河边修了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职工礼堂,万玛才旦在这里看了《摩登时代》《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电影。这成为藏区放羊娃的电影启蒙,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
水电站建成后,人去楼空,所有的热闹一时曲终人散,万玛才旦却觉得“回不去了”。他想要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中专毕业,他被分配到县城小学当老师,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了藏文《水浒传》和汉文《红楼梦》。四年后,他考上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系,毕业回到家乡当公务员。这样一个“国家干部”在家人眼中足够光鲜和骄傲,但万玛才旦还想离“文学”更近一些。为了能获得再次“分配得更好”的机会,他再一次辞职读研。
1992年他在《西藏文学》发表短篇小说《人与狗》。这个关于忠诚和被遗弃的故事与他自身的性格气质相近,有很浓重的忧郁和悲伤,也似乎奠定了他之后整个创作的基调。因为写小说的关系,他在硕士期间偶然得到了一个资助,前往北京电影学院。
那时他比同期的学生年纪大,也没有任何关于电影的基础。于是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必修课程,还到处蹭课,是当时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旁听生”。第一个学期结束,他带着三个同学回到青海,拍了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这部作品成为其导演生涯的起点,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部学生作业的实践,分量重得足以载入中国电影史册——这是中国百年影史上第一部由藏族导演拍摄、藏族演员出演,并且以藏语为对白的电影。作家扎西达娃评价是“藏民族小说与电影双子座的高峰”。
一己之力带起“藏地新浪潮”
小说诠释藏族社会的精神和信仰,人物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质朴和魔幻,而从学习电影的那一刻起,万玛才旦就已经明白电影之于自身表达的意义。“我在学电影时已经30多岁了,很多东西已经成熟了。”多年前,万玛才旦谈到自己的创作,认为始终没有离开生长的土地赋予自己看待世界的视角。他将经历和观察到的,藏区在急速现代化过程中对传统和未来的冲突与思考融入创作之中,时而激烈决绝,时而也有戏谑与温柔。《静静的嘛呢石》表现在一个封闭的山区表面的平静下,传统与现代之间相互渗透的无言冲突;《寻找智美更登》是在爱情故事下探求藏族文化和藏族人心灵的寻根之旅;《老狗》是面对逐渐模糊的故乡,一个人选择坚守尊严的激烈方式;《塔洛》聚焦文化冲突和个体焦虑,展现一个人在追寻身份却在过程中的迷失;《气球》沉淀于生活本身,将视角聚焦在藏地女性与生育话题——这些影片细腻描述了故乡的风土人情,吸引全世界的观众。
曾经,藏族导演的身份令万玛才旦苦恼,他并不喜欢人们观影时对片中的民族猎奇超过人性和生活本身,也敏感于“一个藏族导演居然都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之类的话语中是否带有些许的贬低意味。而如今,他的身后是一群富有才华和创作活力的藏族导演群体,他们被定义为“藏地新浪潮”。
2019年,《撞死了一只羊》公映,千万出头的票房放在整个电影市场中可能不过沧海一粟,但在那个和《复联4》撞档、全体国产片“哀嚎”的“悲壮”档期里,一部没有明星的纯藏语文艺电影从最初只有“0.1%的排片空间”到最后拿下这样的成绩着实算是“文化事件”。
2020年《气球》上映,万玛才旦在当时收获了“迄今为止集大成之作”“大师气象渐成”等高度评价。这部关于女性、生育和信仰的影片在公映前,去了包括威尼斯在内的全球60多个电影节,并拿下11个奖项。这是万玛才旦第一次将视角聚焦在一位女性人物,而那份关于传统与当代,古老信仰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依然尖锐。他曾多次表示,想讲的故事关乎于人,平静厚实地沉淀于生活本身。
为青年电影创作保驾护航
“学生时代”开始,万玛才旦就有意地培养主创团队,后来他做监制、制作人,身体力行地支持年轻藏族导演独立拍片。“藏地电影还是一个非常新型的东西,它没有电影文化的积淀。一兴起肯定跟那个地区普遍的认知有关系,所以藏地电影要发展,肯定也会跟当地人对电影文化的普及认知有关系。希望年轻作者进入创作行列当中,能够真正学习电影,对电影认识和思考。年轻的藏族电影创作者需要解决的是电影问题的表达,他们要在这个基础上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在谈到藏区电影教育状况时,万玛才旦说,“过去西藏这边没有电影制片厂,所以大家都觉得拍电影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有很多年轻人对电影感兴趣,爱看电影,知道有个专业方向是做电影。”现在,几乎每一个电影节的竞赛或创投单元都能看到藏语电影项目,也有越来越多的藏区年轻人学习电影,向往电影。
近年来,在各大影展的评委、创投或大师班导师席上,万玛才旦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嘉宾之一,且每一次的分享都诚恳且干货满满。青年导演郭家良始终记得,万玛才旦出于导演经验给出的“多拍状态”和空镜的建议,令他受益匪浅。万玛才旦导演去世后,FIRST青年电影展发文称:“在旷野中前行的队列,总有手持炬火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我们由衷感谢万玛才旦导演为电影事业做出的贡献,致敬他在电影和文学领域取得的卓越成就,怀念他与FIRST的长久友谊。电影史的前进由一个又一个持信念者书写而成,故事未完,浪潮不止,我们将铭记万玛才旦导演对电影的忠诚矢志,在青藏高地继续点燃电影之炬。”
从“最佳首作”到对新人的扶持,从本土表达到世界瞩目,万玛才旦实现了电影的薪火相传,也实现了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从他述到自述的过程。
(澎湃新闻 5.9 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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