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
如果我们对《金瓶梅》抱有成见,觉得它的语言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故事中人的行事风格也令人无法接受,就很容易在阅读时产生窒碍。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出发,我们看不出它的好,但如果有包容的态度,在渐渐熟悉了其中的生活方式之后,会越来越觉得这是一部千古奇书。况且,我们进入书中的世界是这么不容易,怎么能够轻易离开呢?
如果我们遇到那些反复唠叨着家长里短的邻居,通常会觉得无聊至极,能躲就躲。可是,《金瓶梅》最了不起的地方却在于将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写得很精彩,又不改其无聊的本质。这原是一般作者不愿写,而读者往往也看不下去的,因为我们总是急于摆脱凡尘俗世。多亏有兰陵笑笑生,可以将日常生活原音重现,并吸引读者沉浸其中,正所谓“道是平常也动人”。
老实说,这点连《红楼梦》恐怕都做不到。我个人越来越觉得,如果没有《金瓶梅》,或许就不会有《红楼梦》。《红楼梦》和我们有距离,距离产生美感,给人期待,即便辛酸,也是甜蜜。《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加市井,但唯其市井,才能恒久存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红楼梦》是天书,《金瓶梅》是地书;《红楼梦》是现实中人冀望于理想的那一场梦,而《金瓶梅》没有梦,它本身就是结结实实的每一个日子。
《金瓶梅》的视点是市民的视点,是平视的,既不是要批评常人有多愚蠢,也不是要叹息命运有多无奈,只是平白如实的记录。作者兰陵笑笑生很熟悉当时富商家庭的生活形态。他极有可能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对这些人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娱乐非常了解。对于西门庆家日常餐桌上出现的东西,他如数家珍,但是西门庆上京城到蔡太师家,甚至见到皇帝的情形,他就如有一层隔膜,写得云山雾罩。即便如此,还是要多亏有这样一位作家,为我们记录下16世纪京杭运河沿岸城市文明的样貌。
《金瓶梅》的作者不同于以往的卫道人士,动不动就给女人加上“淫妇”两个字;也不同于20世纪之后前仆后继的女性主义者,极力追求女性权利的平等和女性意识的觉醒。他只是尽量客观、自然地呈现当时女性的情欲,还有她们的爱恨情仇,她们面对生活的勇气。
张竹坡对月娘就像金圣叹对宋江一样,充满恨意,见到就没有好话。但我作为一个读者,还是蛮佩服月娘的。她能够做到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很不容易。当然她也有缺点——比较贪财。但这是古时候女人普遍的问题,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没有安全感,所以要多存私房钱。西门庆对月娘算是敬重的,可是并不表示她可以完全无忧地立足。
从第一回到第二十回,西门庆快手快脚地娶了三个女人回来。《金瓶梅》的整个故事,以西门庆家作为主要舞台,妻妾妓女像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西门庆展开了生活的各种情节。
潘金莲也好,孟玉楼也好,李瓶儿也好,都在勇敢地为自己活,她们对人生都是积极的、热忱的。她们对西门庆有情欲,这是一定的,可是情欲并不是一切。她们会嫁给西门庆,也基于现实人生的种种考虑。潘金莲要追求更好的物质,还要在心理上消除武松带给她的挫败感;孟玉楼要找一个靠山,以抵抗觊觎前夫财产的亲戚;李瓶儿一开始可能更看重西门庆的外在,但财产一批批搬到西门家之后,她更担心的是人财两失。李瓶儿嫁过蒋竹山,但各方面都不满意;她等待西门庆的心情,类似于等公交车,已经等了十分钟,就只能等下去,否则损失更大。我们读《金瓶梅》,有时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生就是这样啊!
宋惠莲是西门府下人来旺的妻子,一个充满生命力却又浅薄的女子。在情感方面,她可以随便,可是她也有人生的原则:可以偷情,但是不可以害人。因此,她的意志非常坚决,一次没有死成,那就再死第二次。各位读过《金瓶梅》,也许对于李娇儿、孙雪娥印象不深,但是一定会对宋惠莲留下印象。
第五十九回,官哥儿死了,他总共只活了一岁两个月。李瓶儿万念俱灰,在第六十二回也过世了。
我们原本以为最狠心的西门庆,此时哭得最伤心。有人说这是鳄鱼的眼泪,我倒是觉得未必,再狠的男人也有他真情的一面。
(《叶思芬说金瓶梅》中信出版社2017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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