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圻
寻常而鲜活的女人,其性格构成必有某种模糊性。一种说不得善恶,说不得美丑,说不得正邪,说不得智愚的朦胧色彩。用脂砚斋的说法,是“囫囵不解”状态。
模糊性,是《红楼梦》观察与表现女人愈益深邃愈益灵动的又一重要表征。有些女性在整体上具有模糊性;有些女性的某一性格子系统具有模糊性;还有些女性虽则在整体上和主要性格侧面上都较透明,但诸多言谈行止却让人掰扯不清。模糊性又增重了红楼女子的魅力。
妙玉,是在整体上被赋予朦胧色彩的女孩儿,她身世有谜,性情有谜,归宿也有谜。
妙玉的身世,有两点是清楚的。第一,她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如今父母俱已亡故”,师父也“于去冬圆寂了”,“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第二,她是“带发修行”的,“才十八岁”,“文墨也极通”,“模样儿又极好”,出家为尼的原因是“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直到“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五年前”她曾“在玄墓蟠香寺住着”,和邢岫烟“做过十年的邻居”,“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第一点是背景简介,第二点是人物简介,也可谓言简意赅了。
可依然多有扑朔迷离之处。比如,她“祖上”的“仕宦”阅历与规模究竟如何?当今是否已经败落?其父母亡故后可还有亲人健在?她在茶道与茶具方面均大有压倒宁荣二府之势,是否与其曾经显赫的家世身世相关?等等。要之,妙玉的故事中是否深隐着另一个大家族走向衰微的悲剧?凡此,虽多有蛛丝马迹,却无不迷雾重重。
妙玉的乖张,人所共知,但对这种乖张的解读却生发出不尽相同的兴奋点。究其原因,与其乖张行为自身的模糊性有关。例一,栊翠庵品茶时,妙玉递给钗黛的茶杯是两种“古玩奇珍”,递给宝玉的却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这表明她对宝玉并不着意疏远或排拒,然而紧接着却“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例二,李纨见栊翠庵红梅有趣,想折一枝插瓶,可她“厌妙玉为人”,“不理她”,所以趁宝玉联诗落第,罚他去讨一枝,并“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不久,宝玉便笑吟吟地擎来一枝“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而出,约有五六尺长”的奇丽无比的红梅,姐妹们“各各称赏”。例三,宝玉生日那天,妙玉打发人送来贺卡,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用邢岫烟的话说,此举“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什么道理”。第八十七回中更有一段“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的文字,不赘。
凡此,皆生发出一种难以揣摩、难以一言论定的模糊色彩,透露了一位身在空门、心在红尘的异样女子孤寂、落寞、躁动、失衡的心理轨迹。这一切都是不能也不宜落实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一定要把妙玉的这种情怀加以挑明,那不仅亵渎了这位高标傲世的女子,也亵渎了《红楼梦》观察人与表现人的朦胧美。
妙玉的结局,在第五回中虽有明示(“可叹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然这“淖泥”将以什么形态出现?妙玉又怎样与之较量?后四十回中让妙玉被一伙歹徒用“闷香薰住”“掇弄了”“奔南海而去”的遭际,是否过于残忍?等等,都让那预言变得扑朔迷离。
朦胧模糊的美感在林黛玉性格中也有部分展现。比如,其人生价值取向就存在一种不自觉、不恒定状态,有较明显的随意性、可变性,从而难以给她下一个认同还是背离主流文化的结论。
小说中从未正面表现过林黛玉在男人或女人价值取向上的见解,也从未让她正面发表过背离或维护主流文化之价值期待的话语。那么,为什么贾宝玉在众多姐妹中偏偏视林黛玉为知己?那只是因为林黛玉从不曾劝他去走什么仕途经济学问之路,对他的“无事忙”与“富贵闲人”的生存方式不问不闻听之任之的缘故。换言之,贾宝玉在林黛玉面前,尽管小儿女的情感纠葛不断,但在如何做男人这一点上,却没有压迫感。她带给他一种宽松的气氛。当那些对贾宝玉至亲至爱的人们总是以孟母和乐羊子妻的方式去关心他、督促他,甚至施之以斥责的时候,林黛玉无可无不可的宽松态度,就特别珍贵了(见第三十二、三十六回)。
与以往甚至以后的古代小说相比较,《红楼梦》观察与表现女性的视角有了大的转换。女人已不再是男人某种政治行为、舆论行为或传宗接代行为的工具,已不再是男人成功路上的灾星或祸水,已不再是男人皮肤滥淫的性对象,已不再是不得志男人镜花水月般的精神补偿。红楼女子已构成斑斓多彩瑕瑜互见的人的世界。
《红楼梦》观察与表现女人的范畴也有了大的拓展与突破。它不再拘泥于在婚恋故事、传奇故事、三从四德故事中衡估或赏鉴女人,而是在更加普泛的生存状态中,像发现男人一样去发现女人的真善美才学识以及自然本真生存状态的被压抑、被扭曲、被剥夺与被毁灭。
(《红楼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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