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的“自我治疗”

    2021年秋天的一个早晨，陈立冬刚上高一的儿子不肯去上学了。这个平时看上去腼腆温柔的16岁男孩，表现出惊人的倔强——他躺在床上，不肯说话，不肯出门，只是哭。

    那天就像一条分界线，从此之后，乖巧的儿子不见了，另一个儿子，整天锁着房门，不和父母说话，不和朋友交流，除了打游戏什么也不做。

    “是孩子病了吗？不，是我们病了。”陈立冬没有立刻带孩子去看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咨询，反而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这名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在50多岁的年纪，开始自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一年多来，他听了近2000小时的音频课。

    这是一位父亲的“自我治疗”之路。当他压制住自己“没有界限感”的控制欲后，孩子的自我也渐渐“透过气来”。

    “消失”的孩子

    “你很难想象，原来他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一点都不内向！”陈立冬回忆起孩子很久之前的样子。大约从初中开始，开朗的儿子变得沉默寡言，总低着头，不愿交流，不爱交朋友。

    信号其实很早就出现了，但是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儿子不怎么笑了，终日眉头紧锁，脸上是凝重和疲惫。喊他起床上学也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还一度不想参加中考。

    上高中的第一个月，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儿子拒绝去上学，就是哭。陈立冬找来老师和同学，但谁都劝不动。直到这时，陈立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超乎他的想象。

    陈立冬开始反思过去。在省重点中学教书30年，陈立冬见过的孩子都是个顶个的聪明。对比之下，儿子显得平淡无奇。他喜欢对儿子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个都不会？”“为什么房间这么乱？”……

    在别人和自己的孩子面前，陈立冬总是摆出两副面孔。在学生那里，他算是一个开明宽厚的老师，但在儿子面前，他是一个严苛得不近人情的父亲。“我永远在打压他、挑剔他，恨不能培养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无论是学习成绩、人际交往、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儿子有一点不符合理想的地方，他都容忍不得。回过头看，他将这评价为“没有界限感”“膨胀的控制欲”“不满足的人心”。

    后来他才意识到，父母的欲望和孩子的自我是两种此消彼长的力量，父母越是胜出，孩子就越痛苦。陈立冬显然“赢得很惨”。儿子不愿再上学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叫他出来吃饭都很困难。

    学会如何“收手”

    陈立冬是一位难得的善于自我反省的父亲。

    在50多岁的年纪，他开始自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一年多来，他迫切地阅读着，萨提亚、艾瑞克森、海灵格、伯恩斯、欧文亚隆、罗杰斯……最近，他还自学考取了“家庭教育指导师”的专业技能培训证书。

    他渐渐学会了如何“收手”。比如，首先学会闭嘴，“以前说的够多了”；不给孩子提要求，“实在不想上学就不上了”。一年多来，他时刻提醒自己和妻子：“要注意言行有所收敛”，试图扮演一对存在感不那么强的父母。

    不过，大多数家长做不到像他这样持之以恒，“仅仅是闭嘴都做不到”，很快就走回老路。陈立冬总结，这是中国家长的惯性思维。要救孩子，必须和自己的惯性思维作斗争。“只要还有说服别人的念头，就说明自己依然被困在坑里。”

    看见更多的家庭

    陈立冬的另一个身份是省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他发现，  “大多数家长，包括原来的我，对家庭教育都是很无知的。”他认为，他们这一代父母的教育方式，常常来自道听途说，或沿袭上一辈人的做法，没有认真学习过。

    因此，他经常将自己的学习成果无偿分享给别的家庭。上学期，学校举办了“家长课堂”，邀请陈立冬做嘉宾，名额仅三四十个，前来报名的家长竟有三四百名。

    对那些有同样困扰的父母，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不是孩子逆反，是家长逆反”，“他的生活，总是被你们包办、代替、控制、干涉、否定、批评，对吧？无孔不入地，长期处在这样一种关系里面，他肯定会产生对抗的情绪”。

    他建议家长多留心孩子，“潦草的字迹，皮肤的状态，脸上的表情，都可能反映出孩子真实的心理状态”。他建议，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因为钥匙往往在家长的手上”。

    心门悄然打开

    陈立冬“自我治疗”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氛围也在悄然改变。妻子原本和他一样强势，喜欢争论和控制一切，现在两人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沟通。

    或许是因为父母的“阴影”退去，孩子的自我也渐渐“透过气来”。陈立冬记得，有一天，突然发现孩子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他很激动，但沉住了气，忍住了走过去看看的冲动，因为那是“不可以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儿子有时会走出房门，一起吃饭，偶尔会和父母说几句话，他的心正慢慢向其他人敞开——陈立冬偶尔会听见他的房间传出笑声，似乎还交了新朋友。

    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陈立冬都能注意到。比如，“孩子会出去玩了”，还有“出去玩得晚了，回家还知道要反锁门”，这些从前不值一提的细节，如今在陈立冬眼里却意义重大。

    最近他发现，“孩子的社会功能在逐步恢复”。儿子平时常去附近的俱乐部下棋，还会去打篮球，在网上也交了一些新朋友。即使是小事，陈立冬也能从中发现许多闪光点。

    孩子依然没有去上学，离旁人眼中“正常的社会生活”也有一定的距离。但陈立冬并不着急，他在朋友圈留下“金句”：“当孩子没有方向的时候，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流浪。”

    （《解放日报》2.13 夏杰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