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传统女性的盲盒

    ■欧丽娟  

    假设探春不是因为女儿身而必须远嫁的话，贾家事实上是真的有希望重振的，然而，一线希望竟然因为“性别”的理由破灭了。曹雪芹笔下的探春，让我们了解并反思出嫁，这一传统性别结构下不可思议的盲点，传统女性的盲盒。

    《红楼梦》里给探春的判词，几乎是画龙点睛般地给这个人物最精彩传神的写照：“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有才有志，才志兼备，但是上天却不给她机会，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所以没能像宝玉一样留在贾家，把自己的才能贡献于这个家族存亡绝续的重大使命上，这就是探春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所在。    

    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之所以画着“两人放风筝”，因为这是和婚姻有关的，两个人才结得成婚。这是第一次出现风筝的意象，而且这个风筝的意象同时还结合着其他的环境因素，比如船和大海，可想而知，探春的婚姻是“天涯海角”式的远嫁。

    有学者做过女儿出嫁之后归宁的相关研究，研究成果指出，女儿出嫁之后，当然有回到原生家庭里稍获慰藉的机会，但不会是新年，因为新年需要在夫家团聚，大概只有在端午等几个很少数的节日。然而，表面上虽然有合法归宁的机会，但实际上很多的现实因素使得女儿在出嫁的第一年之后，即很少回娘家了。

    首先是因为路途遥远，如果嫁得很远，单单来回的时间就不够用，很多人便干脆放弃回家；其次，在正常的情况下，出嫁一年通常就会生下小孩，而婴儿绝对不适合让女性带着一路跋涉回娘家，因为这对幼小的孩子来说太危险，婆家也不会允许；加上家务繁忙，柴米油盐酱醋茶缠身，小小婴儿的各种啼哭、索求需要照顾，根本无法脱身，更何况是千里迢迢嫁到天涯海角的。

    探春这个事例让我们很极端地看到，一个女儿出嫁之后是如何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渺不可寻，从此和她的原生家庭一刀两断。这并不是她的情感选择，也不是她的意志选择，而是迫于现实不得不然的结果。    

    对于探春的出嫁，全书中不断提及，反复加以强调，我们先看其他相关的部分，再来做一个统合性的说明。首先，第二十二回的灯谜诗其实也是每位金钗的命运预告，可谓“谶谣式”的灯谜，而探春所做的灯谜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于此，“清明”再度出现，所以这个节日确实是她出嫁的时间点，我们还可以发现，断线的意象在这里很清楚地浮现。《红楼梦》里提到过，在清代，放风筝的最终目的都是要把它剪断，所以只要出现风筝，就隐含着必然要断线的宿命，这一点详见下文。

    第六十三回，探春所抽到的花签词是一句唐诗“日边红杏倚云栽”，暗示了探春这一只断线的风筝虽然从此飘零到天涯海角，但她的所在位置是众人之上，所以是“倚云栽”，配合下面的注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也开玩笑说“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可见探春的归宿是王爷等级的贵婿。这当然是作者在胸有成竹的情况下，透过种种细节所泄露出来的天机，读者会发现这只风筝不是落在平凡人家，而对象是大略可以被考察出来的。可见在清朝，放风筝不只是为了取乐，其中还有一种仪式性的作用，就是要祈福禳灾。放风筝原来是要“放晦气”，风筝放得越高越远，当用剪刀一剪，让它远远飞走的时候，便会把病根、灾难还有不幸也一并带走。于是大家接着各自搬出自家里的风筝，而闺中很悠闲、很美丽的那一面就像图画般地展现出来。

    清代王公贵族之多超过我们的想象，像康熙帝，单单儿子即有三十几个，但不是每个王爷都炙手可热，绝对有荣枯之别，而探春所嫁的对象应该非中央所在，是比较疏离、不被宠爱的王子。她出嫁的时候得要搭船，三千里风雨到海疆，因此学界一般认为探春所嫁的是海疆的藩王。

    （《欧丽娟红楼梦公开课（一）》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