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作画,爱画枯木竹石,他在表兄文与可的遗墨上题赞道:“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他收藏过仇池石、雪浪石、形状像“麋鹿宛颈”的灵璧石,把如同碎玉的登州“弹子涡”石分赠给朋友,用饼从儿童手里换来齐安江上宛如彩玉的卵石,供养给佛印禅师,还写诗文赞过唐苑异石、“醉道士”石、“壶中九华”、北海十二石、磻溪石等众多奇石。他的一句“陋劣之中有至好,石之一丑则众美俱出”成了赏石的美学圭臬。他一生与石头结缘,石头也成了他精神气质的一种表征物。
公元1047年,12岁的苏轼还在眉山纱縠行家中读书。有一天,他和小伙伴在园子里玩掘地探宝的游戏,忽然挖出一块形状像鱼的浅绿色石头。石头通体点缀着细小的银星,温润而莹洁,叩击之下还会发出类似金属的铿然之声。苏轼用它试着磨墨,还很能发墨,只是上面没有贮水的洼处。父亲苏洵说:“这是‘天砚’啊。有砚的功用,只是形体上不完满罢了。”他叮嘱小苏轼要好好收藏,并说了一句饶有深意的话:“是文字之祥也。”苏洵还亲手在木板上刻出适应石头形状的凹痕,让木工以此为匣底做成一个匣子,好让石头安放妥帖。
于是,苏轼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天石砚”,并写了一首砚铭:“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于形。均是二者,顾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父亲的一句话,是对少年苏轼的莫大激励,一块没有砚池,并不能称为砚的石头,却被赋予了砚的使命和意义,而且是成全少年锦绣文才的祥瑞之物。从此,这块石头一直伴着苏轼成长、漂泊的生涯,从眉山到开封、到凤翔、到黄州、到杭州……
少年苏轼的几句砚铭,当代的人常常误读,所以有必要清楚地把它翻译出来:一旦受了造物者的赋予造就,就不能再变更了,有的以德行内涵为主,有的在形体外貌上完满,综合德与形这两者,我将着重撷取哪方面呢?像那种上面是墨池、下面是砚足的砚台,世上岂不多得吗?
苏轼说得很明白了,他看重的是砚的“德”,而不是“形”。不管天赋的形体怎样,要有砚的品质和德行。把自己造就成为应了“文字之祥”的人,就是少年苏轼的志向。
1059年,24岁的苏轼在母亲去世回家居丧期间,做了一个怪梦。梦里,一个形貌奇峭诡异、状如鬼怪的人来到面前,和他做了一番对话。原来这是家里竹轩旁竖着的一块怪石的精魂。这怪石百无一用,无论是拿来做捣衣砧、做柱础、做磨刀石,还是做砚台、做箭头、做石碑,都不够材料,所以苏轼对它很是嫌弃,早就想把它扔掉了。怪石精嘴里发出“轰轰隆隆”的重浊声响,仔细辨别之后,才渐渐听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把自己载在典籍里的同类业绩列举了一遍,来说明怪石族类的不凡。他说,你所谓有用的那些石头,星罗雹布,满山都是,靠伤残破碎自己来为世所役,虽有小用,又算得了什么?而我这样你觉得无用的怪石,难道对你就没有益处吗?“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我把这些赠给你,岂不是很大的收获,你又何必来嫌弃责难我呢?一席话说得东坡惭愧谢过,怪石于是欻然隐去。
这个怪石,是眉山家园给苏轼精神激励的第二块石头。它最典型的人格就是“顽”,外部施加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它,镌不了字,磨不平滑,雷霆轰击,独立不迁,风霜雨雪,难改坚贞。
1093年,时任定州知州的苏轼,在衙署后花园发现一块奇石,石头黑质白脉,纹理如江河水流一样婉转迂回,浪涛中还似有海兽形状,他将其命名为“雪浪石”,专门让石匠雕凿了一个汉白玉石盆来安放它,刻铭于盆上,并写诗咏怀,说这块奇石来自峥嵘的太行山上,曾与泰山争雄,后来被运来作为守城的飞石,曾“一炮惊落天骄魂”。
如今太平时节,它只能僵卧在枯榆树根旁了,壮美的纹理却仍彰显着它的奇崛。苏轼吟咏的是雪浪石,不也是在写自己的经历吗?他也曾处庙堂之高,意气风发,兴利除弊,泽及苍生;他也曾身陷囹圄,日夜遭到诟辱,在生死之际彷徨;他也曾贬谪穷乡,衣食无着,“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把咏雪浪石的诗句分寄给亲友,表达自己得遇奇石的喜悦之情,引得弟弟苏辙和朋友秦观、晁补之、张耒、李之仪、参寥子等人纷纷唱和,这块石头,一时成了石界明星。
(《北京晚报》12.5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