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建筑师黑川雅之曾在书中这样描述椅子:“从后面看椅子,它就像父亲的背影。从前面看椅子,它就像母亲的双膝。仿佛在对我说:‘来吧,过来坐吧。’”
椅,倚也。不管是父亲的背影,还是母亲的双膝,都象征着我们心理上的倚靠。当在现实生活中,曾经的“倚靠”不在了,我们必须独自面对未来的人生时,坐在这把纪念椅上,那些已经被编织进我们的视觉、触觉、嗅觉和味觉中的记忆,一定会被重新唤起,让我们仍然能感觉到某种“倚靠”吧。也许,他们会像我一样想起穿着粗布衣的外婆那温暖的怀抱,想起拿着书坐在公园里而让我在一旁吃苹果的爸爸,还有我搂着认知症已到晚期的老妈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的时光……
我没有考证过椅子的历史,但以我多年前在陕北插队的经验,椅子的出现,应该是为了满足人类更高级的需要。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上山下乡那会儿,陕北老乡还在生存线上挣扎,村里二十几户人家,我不记得谁家有椅子,只记得有的人家会有一条凳子。我一直没学会在炕上盘腿吃饭,我们知青也没有凳子,连小板凳都没有,所以夏天的时候,能坐在门槛儿上或者院子里的磨盘上吃饭,都让我感觉幸福。
所以,在我心目中,椅子是一件让人幸福的家具。它使人可以更安全、更放松地坐下来,慢慢地享用餐食,静静地阅读、思考、欣赏风景,深入地或肤浅地互动交流。
不过在旅行中我发现,和一些国家相比,在中国的公共空间中,椅子相对还是比较少的。也许,是我们人口太多,让人们流动起来比让他们坐下来更重要?
其实有一个地方特别需要椅子,那就是墓园。
我们中国的墓园中很少能看到椅子,我想这不仅因为我们人口太多,很多墓园都十分拥挤,也因为我们总觉得生死两隔,甚至觉得墓园里阴气太重,不宜久留。但一份温暖的、亲密的、深刻的关系,怎么可能一拍两散?一把椅子,让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可以相互陪伴,那份或许沉重却无与伦比的爱,难道不是人世间的珍宝吗?难道不是如阳光一样温暖绚烂吗?
一天清晨,在英国巴斯附近的村庄里,我独自走出前一晚投宿的客栈。空气清冽,阳光明媚,穿过窄窄的小街,我信步走进一座乡村小教堂。小教堂边上,有一座墓园。它规模不大,里面大树成荫,绿草覆盖,有的墓碑前面摆放着泡在水中的鲜花,有的墓碑已经倾倒,看上去早已无人打理。我感觉这个墓园虽小,却有很长的历史。
一个人走在墓园里,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相反,墓园的宁静与美丽,让我觉得特别放松和享受。我羡慕当地人能有这样一块美丽的地方来埋葬自己的亲人,并且可以常常来看望。或许,这就是乡间生活的好处吧。
墓园的小路边,有一张宽大的木椅在等着我。不,它应该在等着那些逝者的亲人们。它知道扫墓并非仅仅是清洁一下墓碑,放上一束鲜花,对于好多人,特别是那些亲人逝去不久的人来说,他们还想陪在逝去的亲人身边,和他说说心里话。
国外很多墓园都有椅子。即便是一些狭小的墓地,也可以看到小号的椅子安放在边上。我看到过两位老妇人坐在墓碑对面聊着什么,或许她们是一对姐妹,在怀念逝去的父亲或丈夫;也看到年轻女士坐在那儿的背影,虽然不知道她在怀念谁;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我还看到一位男士安坐在波德莱尔雕像边的椅子上读书……
我无法知道这些坐在墓园椅子上的人心里发生着什么,他们和逝者之间曾有着怎样的联结,但我看到了“爱”不曾随着死亡消失。
(《旅行中的生死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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