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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12月17日 星期六

    饺子的味道

    肖复兴 《 文摘报 》( 2022年12月17日   07 版)

        五十三年前,我在北大荒,第一次在异乡过年,很想家。刚到那里不久,怎么能请下假来回北京?那时候,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内蒙古,家里只剩下父母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天高地远,心里不得劲儿,又万般无奈。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年三十的黄昏,我的三个中学同学,一个拿着面粉,一个拿着肉馅,一个拿着韭菜(要知道,那时候粮食定量,肉要肉票,春节前的韭菜金贵得很呀),来到我家。他们和我的父母一起,包了一顿饺子。

        面飞花,馅喷香,盖帘上码好的一圈圈饺子,围成一个漂亮的花环;下进滚沸的锅里,像一条条游动的小银鱼;蒸腾的热气,把我家小屋托浮起来,幻化成一幅别样的年画,定格在那个难忘的岁月里。

        这大概是父亲和母亲一辈子过年吃到的味道最不一般的饺子了。

        有一年的年三十,一场纷飞的大雪,把我困在北大荒的建三江。当时,我被抽调到兵团的六师师部宣传队,本想年三十下午赶回我所在的大兴岛二连,不耽误晚上的饺子就行。没想到,大雪封门,刮起了漫天大烟泡,汽车的水箱都冻成冰坨了。

        师部的食堂关了张,大师傅们早早回家过年了,连商店和小卖部都关门了,别说年夜饭没有了,就是想买个罐头都不行,只好饿肚子了。

        大烟泡从年三十刮到年初一早晨,我一宿没有睡好觉,早早就冻醒了,偎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睁着眼或闭着眼,胡思乱想。

        大约十点钟,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大声呼叫我名字的声音。由于大烟泡刮得很凶,那声音被撕成了碎片,断断续续,像是在梦中,不那么真实。我非常奇怪,会是谁呢?这大雪天的!

        满怀狐疑,我披上棉大衣,跑到门口,掀开厚厚的棉门帘,打开了门。吓了我一跳,站在门口的人,浑身厚厚的雪,简直就是个雪人。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等他走进屋来,摘下大狗皮帽子,抖落下一身的雪,才看清,是我们大兴岛二连的木匠赵温。天呀,他是怎么来的?

        他笑了,对我说:赶紧拿个盆来!我这才发现,他带来了一个大饭盒,打开一看,是饺子,个个冻成了邦邦硬的坨坨。他笑着说道:过七星河的时候,雪滑,跌了一跤,饭盒撒了,捡了半天,饺子还是少了好多,都掉进雪坑里了。凑合着吃吧!

        我立刻愣在那儿,望着一堆饺子,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知道,他是见我年三十没有回队,专门来给我送饺子的。如果是平时,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这是什么天气呀!他得多早就要起身,没有车,三十里的路,他得一步步地跋涉在没膝深的雪窝里,走过冰滑雪深的七星河呀。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和赵温用那个盆底有朵大大的牡丹花的洗脸盆煮的饺子。饺子煮熟了,漂在滚沸的水面上,被盛开的牡丹花托起。忘不了,是酸菜馅的饺子。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花边饺》,后来被选入小学生的语文课本。写的是小时候过年,母亲总要包荤素两种馅的饺子。她把肉馅的饺子都捏上花边,让我和弟弟觉得好看,连吃带玩地吞进肚里,自己和父亲则吃素馅的饺子。那是艰苦岁月的往事。

        长大以后,总会想起母亲包的花边饺。大年初二,是母亲的生日。那一年,我包了一个糖馅的饺子,放进盖帘一圈圈饺子之中,然后对母亲说:“今儿您要吃着这个糖馅的饺子,您一准儿是大吉大利!”

        母亲连连摇头笑着说:“这么一大堆饺子,我哪儿那么巧能有福气吃到?”说着,她亲自把饺子下进锅里。饺子像活了的小精灵,在滚动的水花中上下翻腾。望着母亲昏花的老眼,我看出来,她是想吃到那个糖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盛上盘,端上桌,我往母亲的碟中先拨上三个饺子。第二个饺子,母亲就咬着了糖馅,惊喜地叫了起来:“哟!我真的吃到了!”我说:“要不怎么说您有福气呢?”母亲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其实,母亲的眼睛,实在是太昏花了。她不知道我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用糖馅包了一个有记号的花边饺。第二年的夏天,母亲去世了。

        在北大荒,有个朋友叫再生,人长得膀大腰圆,干起活来,是二齿钩挠痒痒——一把硬手。回北京待业那阵子,他一身武功无处可施,常到我家来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打发寂寞时光。

        那时候,生活拮据,招待他最好的饭食,就是包饺子。一听说包饺子,他就来了情绪,说他包饺子最拿手。在北大荒,没有擀面杖,他用啤酒瓶子,都能把皮擀得又圆又薄。

        在我家包饺子,我最省心,和面、拌馅、擀皮,都是他一个人招呼,我只是搭把手,帮助包几个。他一边擀皮,一边唱歌,每一次唱的歌都一样:《嘎达梅林》。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首歌情有独钟。一边唱,他还要不时腾出一只手,伸出来,随着歌声,娇柔地做个兰花指状,这与他粗犷的腰身反差极大。

        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再生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儿子北大西语系毕业,很有出息,特别孝顺,还能挣钱,每月光给他零花钱,出手就是五千,让他别舍不得花。他很少来我家了,见面总要请我到饭店吃饭,再也吃不到他包的“嘎达梅林”馅的饺子了。

        (《肖复兴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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