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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11月19日 星期六

    沉默的父亲

    《 文摘报 》( 2022年11月19日   03 版)

        风华正茂的父亲。

        中学时代的作者和父母。

        ■曹可凡

        父亲离世已有整整二十年,但他那慈祥的面容却常常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走远。

        爱书,又不得不卖书

        小时候听祖父讲,曹家在无锡当地也算是耕读世家,曾祖父是一名颇具民主意识和平民意识的地方绅士,致仕之后,没去经商或享清福,却利用无锡南门跨塘桥一座祖上留下来的三进大宅院,兴办义务教育和平民教育,家境日渐衰落。

        祖父与祖母育有四子二女,他们没有一个进入商界,却都接受过良好教育,继承了祖父思路清楚、办事认真、与时俱进的特性,在各自的环境里,各自有梦,各自有成。父亲作为家中长子,自幼受父母宠爱,却绝无“大少爷”陋习,为人方正内敛,尤嗜读书。

        记得当时家中有一间朝北小屋,仅五平方米左右,里面堆放着他的藏书。从内容看,有部分文史哲专著,更多的则是科技类外国硬皮厚版书。那时的外文原版书价格不菲。

        据父亲回忆,他工资的八成几乎全部用于购书。上世纪六十年代风云突变,父亲备受冲击,工资锐减至三十元。买书已几无可能,即便吃碗“阳春面”,也要思考再三。

        我五岁那年夏天,因为和弄堂里一群小伙伴凑钱买棒冰,买完棒冰过马路时,不慎被一辆“乌龟车”撞倒。所谓“乌龟车”如今早已绝迹,实际上就是一种电动三轮出租车。“乌龟车”动力有限,速度也不快,然而,那天司机将我撞倒后浑然不知,更不凑巧的是,车轮又勾住我的衣角,这样,我被生生拖了十米左右,直到路人惊呼,车才停下。

        一位好心的路人将我从车轮底下抱出,只见左踝部鲜血直流。他赶紧脱下汗衫,帮忙止血,再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经X光片诊断,我的左腿胫骨和腓骨全部骨折。父母赶至医院,见状魂飞魄散,心疼不已。最令父母头痛的是囊中羞涩,无法凑齐一笔医药费。

        于是,父亲一边节衣缩食,一边变卖家中藏书。眼看着自己经年累月收藏的书籍沦为废品,父亲心如刀割,痛苦不已。

        之后,每当家中出现周转不灵之时,卖书就成为家里“开源节流”的重要途径。虽然硬皮书分量不轻,但当作废品卖,终归换不了几个钱,仅仅是救急而已。每次将一捆捆旧书搬至楼下时,我都快乐无比,因为这意味着餐桌上会多一道菜肴,但父亲却愁容惨淡,默不作声。

        至此,父亲便绝少买书,直到改革开放之后,父亲才陆续买齐一套蔡东藩先生所撰写的《中国历朝通俗演义》。课余之时,我也会取出一册,津津有味地阅读,虽然有些一知半解,但毕竟也因此书增添不少历史知识。

        我的英语启蒙老师

        父亲生性木讷,寡言少语,但对学习外语却有一套独门法则。他毕业于圣约翰大学,英语自然等同于“母语”。20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趋于密切,他又专门向寓居沪上的一位白俄学习俄语;而德语则是他为革新电镀工艺自学而成。至于日语,他是在上海沦陷时被迫在小学里学的,但随着时间推移,早被抛至九霄云外。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阅读往往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家中藏书已变卖殆尽。不过,酷爱读书的父亲很快在日文版的《人民中国》中,重新寻找到学习的乐趣。

        《人民中国》是那时官方允许发行的少数几本外文刊物,虽然内容单一,但父亲却因此重新捡拾早已丢弃的日语。父亲供职的单位在杨树浦,我们家却在愚园路,路途遥远,他必须转乘两趟车,前后花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

        于是,他每天凌晨四点多起床,打完一套太极拳,乘20路电车到外滩,在“中央商场”一简陋的铺子里喝一杯劣质咖啡。他在那里啜着咖啡,借助字典阅读《人民中国》。大约过一个小时光景,他再转车到工厂劳动。

        天长日久,父亲的日语竟大有长进。由于受客观条件限制,父亲谦称自己读的是“哑巴日语”,即只能读,听、说、写则尚欠火候。但这却是他寂寞人生岁月里的些许心灵慰藉。因此,父亲也理所当然成为我的英语启蒙老师。

        当时我就读的学校学习俄语,可父亲认定英文必定是未来国际相互交流的基本手段,不可偏废。于是,他自制教材,由浅入深,循循善诱。

        关于记单词,父亲也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他认为,一个单词即使背一千遍、一万遍,也只能算一遍。只有在报纸、杂志、书籍、电影,甚至菜单等不同媒介读到,才能算一遍。而且单词记忆也绝非单纯机械行为,而是要将单词放入句子里,方能准确理解其真正含义。

        古典音乐和太极拳

        西方古典音乐是父亲一大爱好。他年轻时弹得一手好钢琴,说起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等更是如数家珍。

        然而,他最爱的还是肖邦,晚年听得最多的便是鲁宾斯坦弹奏的全套《夜曲》。他最钦佩的音乐家则是小提琴大师海菲兹。20世纪90年代曾陪父亲去上海音乐厅欣赏艾萨克·斯特恩的音乐会。那时候,斯特恩先生年事已高,有时候显得力不从心。父亲直言:“与海菲兹不可同日而语。”1995年去纽约采访钢琴家孔祥东,为他录音的是海菲兹“御用”录音师费佛。我特意趋前致意,费佛先生得知原委后也大为惊讶,音乐居然可以将地球两端素不相识的人联结在一起。

        因青年时代罹患肺结核,父亲便拜师学习杨氏太极拳。杨氏太极拳舒展优美,动作和顺,平正朴实,刚柔相济。这倒与父亲谦和中正的个性相吻合。

        父亲自弱冠之年,便苦练太极,不管酷暑寒冬,从未间断,直到晚年病重,记忆力急剧衰退,这才不得不告别练了一辈子的太极拳。记得某日清晨,他照例下楼练拳,突然发现打了几十年的套路竟连一个动作也想不起来,内心懊丧至极。从此绝不提“太极”二字。父亲曾希望我传承衣钵,倾囊相授,可惜我心浮气躁,始终未得要领。

        “只要认准方向,就可迈向远方”

        父亲堪称那个时代晚婚晚育典型。我出生时,父亲已过不惑之年,也算是中年得子,固然对我疼爱不已,但绝不宠溺。

        那时候,我们家住四楼,那是在原有建筑上搭建而成,颇为简陋,每逢冬天,阴风怒吼,寒气逼人。入睡时,觉得被窝有一种湿冷感。但即便如此,父亲仍不允许我用“热水袋”或“汤婆子”,以此锻炼我的意志力。而且,每天清晨天还未亮,他便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跟着他去跑步。刚开始根本跑不动,而且越跑越慢,父亲鼓励我:“跑得慢其实无妨,只要认准方向,就可迈向远方。哪怕只往前移动半步,也要为自己鼓掌!”有时候感到已到体力极限时,父亲也绝不松口,并示意我再坚持一下,直至突破所谓“极限”。如此反复,我懂得何为“坚持”,何为“突破”。

        平日里父亲很少对我疾言厉色,就算犯了错,也只是简单批评几句。唯有一次,父亲大动干戈。

        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学小提琴,见我毫无天分可言,便转而请我姨夫教授我琵琶。可是,每日一个小时练琴,对于一个孩童来说,简直苦不堪言。父母白天要上班,督促我练琴的责任便落到祖母头上。为了能够缩短练琴时间,我总会趁祖母不备,偷偷将钟拨快20分钟,待练琴结束,再悄悄拨回,结果有一次因为急着外出玩耍,忘了调回时间,被父亲发现,一顿“竹笋烤肉”令我痛不欲生。

        父亲说:“练琴是为自己,而非他人。若疏于练琴,有朝一日登台,丢脸的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务必要记住两个词,一个是dignity(尊严),一个是responsibility(责任)。唯其如此,方可成就大业。”成为电视主持人后,每当准备一档新节目,耳边便会响起这两个词,故此,总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稍有懈怠。

        对于自己的电镀化学专业,父亲更是严谨不苟。20世纪70年代,他发现原有电镀工业最大弊端是含有大量氰化物的废水流入黄浦江,造成环境污染。因此,他立志技术革新,最大限度降低废水中氰化物含量。

        由于家中藏书早已变卖,他只得利用休息天去图书馆查资料、做卡片。有一次在实验室做实验,不知怎的发生爆炸,含氰化物的废水溅了他一身。氰化物为剧毒物品,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但父亲毫无畏惧,仍按既定目标前行……

        父亲一介书生,一生清贫,未遗下丰厚的财产,却留给我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新民晚报》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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