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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10月15日 星期六

    和父亲一起老去

    《 文摘报 》( 2022年10月15日   07 版)

        ■郭强生

        我依然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夏日的夜里,与父亲躺在草席上,听他即兴自编的睡前故事:小金鱼为了找妈妈,这次又不知迷途到了哪里。说着说着,他照例自己先进入梦乡了,剩下我独醒着。

        在窗口渗入的夜光中,听见父亲的鼾声,还有自己微弱的心跳。他知道,一家人都在这个屋里,此刻此地,这里就是他所有的世界。

        隐约还感觉到。每一个昨天、今天与明天,都会结束在像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时的认知应该是,我的存在,与我的父母是不能切割的,我无法想象没有了父母的我,那会是什么。

        彼时,那个尚无法独立存活的孩子曾以为,他的惊恐惶然全因自己的年幼。要等到经历了母亲的过世后他才明白,其实,无论父母什么时候离开,做子女的都不会知道,明天的自己该怎样存在,如何继续。

        那是母亲在世的最后一个跨年夜,傍晚从花莲赶回台北,我匆匆去超市买了条黄鱼。母亲那时已被化疗折磨得食不下咽,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仍坚定相信,母亲最后一定会好起来。    

        马上就是二二年了,我一面为黄鱼化霜,一面找出了那只在我们家代表了节庆的大瓷盘,心想着一家三口还是应该一起吃顿应景的晚餐。我几乎认为,一道红烧黄鱼用这只盘子装着端上桌,一切都会顺利地延续下去。    

        已经忘了,后来那晚父亲为了什么事与母亲闹脾气,始终不肯上桌吃饭。母亲吃不下,我也没胃口,剩下大半条没动过的鱼被我全装进了厨余桶。我默默洗着碗盘,隐约感觉到,有些什么我一直倚赖不放手的东西,同时在水龙头下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中……    

        后来那些年,父子二人都成了固定的外食族。我因为工作,一周得在花莲五天,只有周末才能回到台北。父子短暂周末相聚,也都是在外面餐馆打发。母亲过世后,我再没有正式动过锅铲下厨。顶多烧开水煮把面,或把打包回来的外食放进电饭锅加热。家中厨房开始成为无声的记忆,总是那么干干净净。

        十五年后再度捧起那只大瓷盘,宛若与家中某个失散多年的一员又意外重逢。如果盘儿有灵,它又作何感想呢?

        是感叹原本与它成套的家族碗盘,如今都已不再?还是欣慰自己仍在这里?在当年也许曾摔碎了它兄弟的那个小娃儿,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我的手中?    

        如今,我看到换成我取代了母亲,与父亲坐在餐厅里的那个画面。只有父子二人对坐,也还是凄凉。

        仿佛终于理解了,当年还不认为自己年老的父亲,为何不再想守着这个残局。大过年的,应该是跟另一个女人坐在这儿吧?或至少也是跟儿子媳妇孙子一家。怎么会是跟一个不结婚的儿子在这里无言相对呢?

        在母亲与哥哥相继过世后,这个世上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儿时曾经害怕的是,父母会突然过世丢下我一人。如今担心的却是,万一我遗传了母亲的癌症基因,自己先走,那怎么办?丢下父亲一个人在世上,谁来照顾?

        没有真正挑起照顾父母责任的子女,就算是自己成了家,也还是一个孩子,不算真正长大。因为他们还有父母在包容他们,还可以对父母提出要求,要求他们改变,要求他们公平,心里还有叛逆,还有不耐烦,跟一个青少年的身心成熟度相差不远。

        直到独力照顾老去父母的时候,才会了解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才会原谅曾经父母对我们的照顾若有任何疏忽或失手,那是多么不得已。身为照护者才会了解,我们自己也一直在犯错,也一直在学习。

        每当坐在父亲身边陪他“望”着电视,或当他不时就闭目遁去外层空间漂流之际,我总会想要努力引起他注意,寻找用简短字句即可表达,或可与他沟通的话题。

        (《我将前往的远方》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2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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