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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10月01日 星期六

    感恩生命里所有美好的相遇

    《 文摘报 》( 2022年10月01日   07 版)

        ■苏沧桑

        离零点还差三小时三十三分时,我将脚尖探进了17度的江水里。相对于立秋过后仍然酷热的气温,一江水仿佛已提前进入深秋,以让人猝不及防的凉,轻轻啃噬着趾尖,并一点点向上行进,一点点向内深入,直至蔓延至头顶,热浪滚滚的脑海一下子静了下来。

        农历七月初一,没有月亮,我伸出手抚摸新安江的脸,却看不清它的神色、样貌。远山如墨,灯火稀朗,水面深藏着微微的波光,但我清晰地闻到了它的呼吸,异常清凉,依稀可辨高崖的泉,深涧的溪,晨雾,杂树,渔舟,跃出水面的鱼,鱼鳃张合间微弱的腥气。我打开手机电筒,注视着一条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滑过我的脚背,于是我在脚背上看见了一江水的真实面目,它用清澈到无色无味无声无形的语言,正一点点带走时光,将我带入知天命之年。    

        是的,是我49岁的最后一天,离50岁生日不到三小时。因缘巧合,一江水将见证一个平凡女人开启新的一段生命旅程。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新安江,为令人震撼的白沙奇雾写下了《与雾同行》。二十多年后,世界变得多么热闹啊,而一江水依然这么静,这么凉,清澈,清瘦,清静,甚至清明。    

        这一江恒温17度的水,源自安徽怀玉山脉,流经休宁、黄山、建德、桐庐、富阳,至杭州湾,最后抵达大海,整整365公里,上游叫新安江,中游叫富春江,下游叫钱塘江,所到之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吴均《与朱元思书》),引得李白在江边游吟“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二十多年来,新安江水、白沙奇雾、梅城古镇和十里荷花,如浮桶般,常在我记忆的深井里浮沉,散发着水草的味道。    

        一些人在我身后的堤坝上来来往往,打手机,聊天,跑步,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一位老人打着手电用网兜捞虾,捞到些比瓜子大不了多少的虾,说给家里的甲鱼吃。他每天都会过来捞虾,说,要顺着水流和水草的方向。一个男孩在岸边高声叫爷爷,他便收拾起工具走了。横跨两岸的拱桥有五个孔,从最远的那个孔里传来婺剧高亢的腔调,随着风的方向燃烧着,熄灭着。    

        离我一尺之远,坐着我两位同龄的文友,他们一个从北方来,一个从南方来,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因一场文事在此邂逅。气场相似的人,无意中一起坐到了水边,也无意中将陪我穿越生命中一小段特殊时光。我们掬水而饮,她说,真甜,没有一丝腥味。他则低低念了一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看着被一江水惊艳到的他们俩,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被一江水惊艳到的自己。那个自己,爱文学和与文学有关的人们,如同爱自己刚生下的婴儿,心无旁骛,无关名利,无怨无悔。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变了一些,也焦虑,也厌倦,也怀疑,但依然爱,且只为爱而活:爱家人,爱文学,爱苍生。新安江静静东流,会一直流到钱塘江她的家门口,此时,子夜将近,新的生命旅程即将开启,坐在上游的她眺望着住在下游的她,高兴地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模样——在水一方,坦然安详。

        高亢的婺剧湮没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时,我们与更多的文友在水边会合。子初时辰,他们为我唱起生日快乐歌,一位前辈唱了一段京韵大鼓《丑末寅初》,“我猛抬头,见天上星,星共斗,斗和辰,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冲霄汉哪……”还连说带演地说了一段让众人笑趴在桌上的单口相声,他平日并不喝酒,今夜却喝了啤酒。又有友人们唱起京剧、夹杂着江西口音的英格兰小调,谁起了一句《送别》,大家便一起合唱了起来。这些彼此并不特别熟悉却同样爱着文学的人,这些明天各奔东西的人,聚在一起,送走了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一个白昼,送走了一杯杯酒一支支歌,也无意中送走了偶尔纠缠的烦恼事、得失心。微醺的人们走在午夜建德的街头,兄弟般勾肩搭背,肆意横行,一江水默默将17度的微风拂上我们正在老去的容颜。17度,是一江水的语言,它从不表达什么,但什么都表达了。    

        后来我们在一个叫“梅城”的千年古城,迎来了一场大雨如注,也迎来了我后半生的第一个清晨。一千八百多岁的六合井旁,大家用水桶打上井水,喝到了和新安江水一样的微甜。暴雨如注,大家齐齐贴在屋檐下躲雨,谈笑着一个刚刚揭晓的文学奖。我开玩笑说,文无第一,以后所有的文学奖,将提名的作品名团成阄,分放到井里,用桶捞,捞到谁就是谁。又或者,来个曲水流觞,酒杯停在谁面前,便是谁,多风雅,多和谐。大家便笑。

        一位年迈的老人让我们进门躲雨,拖出条凳让我们坐。我问她高寿,她说九十四了,我说我“今天”五十了。她并不明白我的意思,说了一句:你看不出有五十岁了,便又驼着背默默坐在雨声里,眼神望向虚无。我不由看她两眼又看她两眼,心里感觉比雨声更静。我想起十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天,我和一群台湾文友在梅城的水边,坐在船舱里吃从江里打上来的新鲜鱼虾,看细雨落在水面漾起一个个酒窝,如今,他们中已有几人故去,大多失联,但他们送我的礼物,一串亲手做的陶瓷项链,一串翠绿的玉石项链,还有一幅荷花图,几本书,仍珍藏在我钱塘江边的家里。“七里人已非,千年水空绿”,人生路上,人们不断相遇,又不断分离,甚至永远失散,但如同一江水里的水,气场相似心灵相契的人们其实一直在一起,沿着同一个方向在奔向大海。

        曾经,耄耋之年的太婆说,我活了一辈子,也就是赚了身边这么些个人啊。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巨大的水声充盈着我合十的双手:感恩生命里所有美好的相遇,即使终将告别。

        (《遇见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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