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代西力东渐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最感困惑,而亟待解决的中心问题是:中学和西学的异同及其互相关系。严复毕生努力的目标就是思索,并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严复了解因为中西之间历史、政治、学术的差异,西方产生了中国所没有的“自由”理念,他指出中国传统从来没有所谓“政界自由之义”,“未闻有持民得自由,即为治道之盛者”。由于此一区别,中西文明之间几乎存在着系统性的歧异,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中西各有其体用。然而,严复也看到两者的合流,例如儒家“絜矩之道”与自由观念相通,杨朱哲学与西方个人主义是一致的,中西学界均了解到公私可以两立,斯宾塞的社会学与《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可相互发明,以及“中国以学为明善复初,而西人以学为修身事帝,意本同也”。在上述对比与合流的交织之下,严复对中西的结合感到乐观。
严复反对张之洞所提出的中体西用论,或“主中学而以西学辅所不足”“仿其末节”等观点。严复也反对“政本艺末”的说法,认为西方的技艺与西方的政治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互相辅助,并非一本一末,是以对于西方文化“其人既不通科学,足其政论必多不根”。
由此可见严复虽然也用“体用”“本末”等与宋明理学密切相关的词语,但他根本上反对将体用、主辅、本末等概念,应用到对东西方文化的理解,以及文化交流时所应实行的策略。严复强调文化的整体性与有机性,他以生物体来做比喻,指出“一国之政教学术,其如具官之物体欤?有其元首脊腹,而后有其六腑四肢;有其质干根荄,而后有其支叶华实”。换言之,无论中西,其精神、制度与物质方面的状况都相互配合,不可任意割裂。
上述的观点影响到严复对东西文化间相互采借的态度。他反对不顾东西文化的内在差异,而做的无根的移植。他用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去骥之四蹄,以附牛之项领,从而责千里焉,固不可得,而田陇之功,又以废也”,因此一个不适当的文化采借,不仅对本身无益,甚至有害。
这样一来,严复关于文化修改问题的看法不容易偏到像“五四”时期的学者那样的全盘西化论。他不但在晚年反传统浪潮之中,提倡尊孔、读经,即使在严复早年积极提倡西方文化之时,他也不曾主张要完全放弃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政教仍有其是处,他所反对的仅是中国文化中负面的部分。严复的思想显然是处于“中体西用”与“全盘西化”之间,然而他所构想的文化修改的方式,和清末“西学源于中国说”或所谓“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也不相同。
(《笔醒山河:中国近代启蒙人严复》黄克武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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