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隔离生活让许多嗜酒者重新拿起酒杯。“我们以为酒能把我们带离一个深渊,没想到被带入了另一个深渊。”一位患者说。
完全停不下来
在北京回龙观医院酒药依赖门诊,王兵在弟弟、儿子和妹夫的簇拥下走进门。39岁的他从七八年前开始,每天必须喝一斤42度的白酒,不喝酒就不吃饭,心烦、坐立不安。
医生杨可冰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总会向患者家属强调,酒精依赖不是道德问题引发的,而是长期饮酒导致大脑皮层损害,引发意志力薄弱、高级认知功能下降。
酒精依赖患者最典型的症状是“喝酒停不下来”,不仅是心理上的依赖,一旦停饮,生理上也会出现失眠、震颤、出汗、恶心、心跳加速等戒断反应。
因为耐受增强,患者血液中的酒精浓度需要维持在一定水平,才能维持机体正常功能,医生常常需要根据患者每日喝酒的量和种类,确定药物替代方案,减轻戒断反应。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医生盛利霞接触酒依赖患者20多年,她发现,这种病就诊率不到5%。她告诉记者,自行戒酒很危险,如果发生震颤谵妄,死亡率在10%~30%,死因包括脑组织水肿、心脏骤停等。
比王兵大6岁的李运,花了很久才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喝酒的事实。他一开始还不理解,酒量好这项自己引以为傲的“能力”,为什么让他变得“人见人嫌”?
他小学四年级就能喝下两瓶啤酒,父亲欣赏他,喜欢带他上酒桌。他在工地跑工程,靠喝酒判断甲方性格,喝得快就是爽快人,找理由躲酒就是心眼多,认为“沟通不顺畅的地方,拿酒就能沟通顺畅”。
30岁以后,他的酒后行为开始变得不可控,曾砸店、打架、出车祸。一次醉酒后,李运醒来,发现家人真的把自己送去戒酒中心了。
从可控跨入失控
盛利霞说,一般喝酒的行为会有3个阶段:社交性饮酒(少次少量饮酒)、酒精滥用(持续性饮酒、对健康造成损害,但未出现戒断反应)和酒精依赖。研究表明,为了应对压力而非娱乐喝酒的人,患酒精使用障碍的风险更高。
大部分饮酒者希望通过酒精减轻痛苦或增加快乐,人与酒精的关系从一个阶段迈向下一个阶段,和遗传基因、社会环境、文化背景、个人心理等因素都有关。很难说清楚,饮酒行为从可控跨入失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年前,22岁的林清还和“酒鬼”身份沾不上边。染上酒瘾后,她曾经在没有水电、暖气漏液的老房子里躺了两周,身边只有外卖餐盒和酒瓶子。
琥珀色的威士忌曾让林清感觉“瞬间轻松”,只用了一个月,她就从杯底喝到半杯,再喝到一整杯。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不太对劲,一次考试前她没喝酒,戒断反应随清醒一起到来,她手抖到写字困难,原来一个小时能答完的卷子,她写了两个小时。
这个原本爱美的女孩喝酒时几天不洗澡、不刷牙,她形容自己和老年痴呆的姥爷一样,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不甘心,才决定去医院。
有嗜酒者形容这是“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从控制它、享受它带来的乐趣,到被它控制,被慢慢夺走一切”,有的人要用十几年,有的人只用几个月。
戒酒者都走过弯路
在百度搜索“戒酒”,显示的头几条结果全是民间戒酒机构。
在河北某戒酒机构的两个月里,李运感觉“就比监狱好一点”。稍不听话就会被按在床上,接受镇静剂注射,眼皮抬不起来。
最让医生感到无力的是“旋转门效应”:医院只能处理患者的急性戒断反应,无法长期跟踪患者的后期康复。有人在家属办出院的间隙,还去院外的小卖部买酒。有人放弃抵抗,和酒一起走到生命尽头。
医生会强调,动机培养是成瘾康复至关重要的一步,即是否从心底愿意接受治疗。回龙观医院的杨可冰医生告诉记者,想要强化戒酒动机,需要漫长的认知行为矫正。
嗜酒者出院前,一些精神科医生会建议他们参加A.A.。它最早起源于美国,自愿戒酒是加入团体的唯一条件,这里没有领导者,服务岗位由会员投票选出,不收会费,人人平等,满头白发的老爷子可能是刚来几天的新会员,20多岁的小姑娘可能很资深。
北大六院的医生李冰在2000年把这一模式带回中国,让患者在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中保持清醒。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前,北大六院、安定医院和回龙观医院都设有A.A.分会场。医生发现,数名曾反复住院又多次复发的酒依赖者,通过定期参加A.A.会议和与自己的结对互助对象随时交流,能够保持多年滴酒不沾,病房内因禁止饮酒发生的医患争执也明显减少。
为了长时间维持清醒,在A.A.,会员大多会找一名助帮人,这个人一般已戒酒较长时间,能够在对方戒酒遭遇困难时提供帮助和指导。这个角色有时被寄予居委会大妈、老师、心理咨询师、工作中介等身份的期待,但他们应该专注于在被助帮人求助时及时响应并施以援手。助帮人与被助帮人始终平等。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助帮人只能选同性,会员间禁止谈恋爱。根据以往的经验,人们很容易“喝到一起”。
这种关系更像“战友”。看着新会员成长的过程,助帮人也在时刻提醒自己,不管戒了多久,我们都一样。
李运现在很少参加饭局,之前像“梁山好汉”一样簇拥在身边的朋友不见了,他才发现这些所谓“人脉”从没真的存在过。他发现即使不喝酒,能谈成的项目还是会成。对于那些不喝酒不给办事的人,他会直接放弃。
开始戒酒的日子是嗜酒者的另一个生日。在A.A.开会,一个固定环节是会员自愿分享清醒天数,数年或数天,都会得到掌声。
(《中国青年报》7.29 焦晶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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