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人多以“游癖”自诩。张岱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王阳明诗“平生山水已成癖”。袁宏道《西湖游记》、王世贞《泛太湖游洞庭两山记》、张岱《湖心亭看雪》此类的游记小品,又有《徐霞客游记》《广志绎》这般的宏篇巨献,均可见证明人游兴之盛。
明代士人的“游癖”,特别在“造物”上。他们不再贬斥匠工,身体力行,把“风雅”注入寻常器具之中。
沈束得罪权相严嵩,在狱十八年,以琢磨文玩为乐。“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shà,扇子)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
传说梅湖仙人以梅为筏,钱塘黄汝亨以竹造船,名为“浮梅槛”,又遍邀名士题咏,汇辑成集,如汤显祖有句记之“黄郎新泛竹为编”。此后其儿媳顾若璞特造“读书船”,课子黄灿读书其中,黄灿成年后又造“破浪”并自号“破浪船子”,黄家诗文世代传承。
明代出游都组队
《论语》中记孔子出游,“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个规模算组团了。
宋代沈括在《忘怀录》中建议:“游山客不可多,多则应接人事劳顿,有妨静赏。”但是最好带三个仆人,“令为三人具诸应用,共物为两扇,二人荷之,操几杖持,盖杂使更三人足矣”。明人出游,如王世贞的《张公洞记》,袁宏道的《游盘山记》等述,一般不超过六人,应该算组队游。要想玩得舒坦尽得游兴,肯挑担子的不能少。
徐霞客自叙“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说是这么说,他才不是“孤筇双屦”。徐霞客一路多雇佣差夫,有时四人,最多时六人。徐霞客行李重,一个担子不够用,要用“二肩舆”。徐霞客在日记中,总写到了某地要“换夫”,最多一天写了四次“换夫”。此外,他还随身携带家传之宝《晴山帖》六册,一路与友人共赏。徐霞客对担子的需求其实和唐僧的差不多。
明人出游什么打扮?穿野服。据张丑《野服考》,一套野服包括苔笠缁撮、鹿裘带索、草履、草裳、短褐、斗笠、蓑衣、纶竿、芒鞋、竹杖、柴担、耒锄等。想来一个个就像“诸葛村夫”。
《儒林外史》第八回,嘉靖时娄家两公子去拜见蘧太守,“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文人精神在达与隐中切换,换身衣服拄根棍就能实现了,这才是“装”的正解。
提盒里面有乾坤
《广志绎》中说,明代北京人好游,清明踏青,“高梁桥盘盒一望如画图”。清代《燕京岁时记》也说:“明时积水潭,常有好事者联十余牀,携都篮酒具,铺氍毺其上,轰饮冰凌中以为乐。”
盘盒都篮一回事,是明人出游的必备神器。“都篮”最早见于唐代陆羽《茶经》,主要是装茶具的,“以悉设诸器而名之”。到了明代,发展为提盒,大幅度扩容。
高濂曾自制“提盒”,可谓高配。高濂的提盒分上下两层,“式如小厨”,“远宜提,甚轻便,足以供六宾之需”。下层作小仓,可以“装酒杯六、酒壶一、箸子六、劝杯二”,上层分六格,“以四格,每格装碟六枚,置果肴供酒觞。又二格,每格装四大碟,置鲑菜供馔箸”。此外,又自制“提炉”,类似提盒样式,可以煮茶、温酒及熬粥。用一副担子挑着提盒和提炉,就可以出发了。
钱塘人许次纾著《茶疏》,其中有“游山具”:“备诸器具,精茗名香,同行异室,茶罂一,注二,铫一,小瓯四,洗一,铜炉一,小面洗一,由副之。随以香奁小炉香囊七箸以为丰肩,薄瓮贮水三十斤,为半肩足矣。”不仅装茶具,还能装酒具、香具,容纳更多样化。
故宫博物院藏有乾隆御用旅行文具箱,为紫檀木质,可折叠,展开为桌,合闭为箱。可以放置64件套小巧精细的文房四宝及文杂器具,还包括宫廷画家周鲲的设色山水画小手卷和山水小册页及《类苑俪语》上下二册。在明代折叠桌就出现了。高濂《遵生八笺》中说,出外旅行建议携带两张叠桌”。一张大桌作饭桌,“作二面折脚活法,展则成桌,叠则成匣,以便携带。席地用此抬合,以供酬酢。”另一张小桌作供桌。“以水磨楠木为之,置之坐外,列炉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
说到折叠家具,不能不说胡床。胡床不是床。有靠背的叫交椅,没靠背的称交杌,还可以叫马扎。胡床有两大历史性贡献。一是改变了古人的坐姿习惯,从席地而坐,改为了垂足而坐,唐人称之为“逍遥座”。二是“敛之可挟,放之可坐”(《资治通鉴》),给古代家具带来折叠的设计思路。
一把交椅的革命性
《清明上河图》上的交椅,结构简洁,椅子坐下设有交足,并有横向靠背。《诚斋诗话》中讲过苏轼的一个笑话。苏轼过润州,太守高会宴请他。席间歌伎唱“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一句,苏轼接了下句“却留我吃草”。“诸妓立东坡后,凭东坡胡床者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客一笑而散”。或是这事闹的,如在《金瓶梅》中这种有靠背的胡床就叫作了“东坡椅”。
大名鼎鼎的“太师椅”同样是交椅。《贵耳集》中说,“太师椅”是因秦桧坐过而得名。又一说认为来自文徵明的“文太史椅”。这把椅子后归文徵明曾孙文震孟所有。崇祯帝时文震孟入阁拜相,尊为太师,所用椅子称为太师椅。《金瓶梅》中已经有了太师椅的说法。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交床)携以山游,或舟中用之,最便。”
最革命性的思路是,交椅被明人改造为飞行椅。《吴县志》载,明末清初时徐正明制成了人力驱动的飞车,其外形如太师椅,“下有机关,齿牙错合。人坐椅上,以两足击板上下机转,风旋疾驰而去”,“离地尺余,飞渡港汊不由桥”。这个发明应名列明代器物发明的第一把交椅,其真正践行了东坡先生“我欲乘风归去”的畅想。
清代李渔设计过凉杌。凉杌杌面有如方匣,上覆方瓦,“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
(《北京晚报》5.18 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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