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前,每周末,北京都有100辆以上的大巴车驶向怀柔、门头沟和延庆等山区,车上人的年龄多在20岁到40岁之间。
他们将要在没有台阶的碎石路上、狭窄的悬崖峭壁间,完成5公里以上路程和500米以上的爬升。他们用“极致虐,极致美”“痛苦并快乐着”描述这项活动。
孤 独
周末清晨,北京10号线西段的公主坟站,北段的牡丹园站、北土城站都是徒步俱乐部的重要聚集点,一出站就能看到十几辆50座的大巴车,从一个路口排到另一个。
这些大巴车每周拉的人都不重样,车上人的年龄、职业、性格也各不相同。有半数人都是独自前来,在大巴上,他们各怀心事坐在陌生人旁边,拘谨地抱着背包,眼睛看向窗外。
若不是徒步活动,27岁的程序员卢雨薇很少主动走入人群。同事们的关系仅限于中午一起吃饭聊八卦,下班后就毫无交集。
她喜欢一个人参加这种徒步活动。在熟人多的地方,她怕尴尬,总要不停地说话,把自己整个抛出去、细数小学到研究生的人生经历,但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融入人群。
早些时候,老户外间流传着“户外三不问”的规则:不问职业、不问收入、不问家庭。“你的身份和地位在走进山的那一刻清零”,老户外都会有自己的专属昵称。
从下车的那一刻开始,这些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会因为原始本能聚在一起。山中天高地阔,人烟稀少,人们自然而然会对走在前后的人产生相互依靠的情感。由于体力各不相同,一个队伍一般会拖到一公里长,并逐渐分化成无数个小团体。随着队伍向前推进,在身体极度疲倦的状态下,人们会卸下面具和伪装,表露最真实的自己。
自 由
这两年疫情加速了京郊徒步的火爆。“北京徒步者”的创始人张大鹅回忆,2020年解封后的那个五一假期,因为疫情防控要求,跨省、跨境旅游受限,参加京郊徒步活动的人多了两三倍。他粗略估计,目前北京至少有一两百个大大小小的徒步俱乐部。
北京徒步运动的发展有天然优势。北京一半都是山,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峰有200多个,距离相近的高峰排列组合,就能诞生出无数错综复杂的线路。怀柔、门头沟、延庆这些在旧时是抵御外敌的战略防线,在今天却成为城市居民精神的泄洪地。
39岁的黄玲原本从事出境旅行行业,疫情改变了一切,国际航线锐减、多家旅行社倒闭,她带着顾虑跨进保险推销行业,不仅要直面收入落差,还要放下自己的面子和玻璃心。
去年偶然的一次机会,朋友带她参加凤凰坨徒步,走上山巅的时候,她感觉“整个眼界被打开”。走在路上,她只用专注脚下,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一秒眼前还是枯树枝和黄土路,转一个弯,一片桃林就撞入眼中。
“徒步帮我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她以前练过瑜伽,也去过健身房,但觉得“没有趣味”“纯粹靠意志力”。之前她也经常带着孩子们旅行,一下飞机就住进酒店和民宿,“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玩手机”。
徒步过程中,风景是流动的,一举一动也纯粹遵从身体,走累了就坐下休息、喝水,走饿了就吃点东西,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必须遵从的计划表。
她对自然的灵敏度也随之提高,“你必须随着季节而动”。为了赏花,她追赶着花期,知道3月份主要看桃花,4月份梨花是一绝。5月草绿了、溪水化了,再往后就能躺在绿茫茫的草甸中看彩虹。10月之后,满山都是五颜六色的秋叶。冬天则有冰瀑,雪后宛若仙境。
之前她很少关注身边草木的变化,办公室窗户关着,窗帘拉着,困在钢筋水泥里,即使从窗户望出去也是僵硬的线条,而不是山脉起伏那样舒缓、柔和。
纪录片《徒步的意义》中,一位徒步者坦言徒步对其精神的改变,“野性用朴素治愈了我们脑中过度的物质需求”。
张大鹅深有同感。在野外,快乐变得很简单。快乐也许出现在冒雨赶了很久的路,雨停时一抬眼,望见山间波涛汹涌的云海;也许出现在爬升结束后,当人们一身轻松地下山,走到一处崖口,落日的柔光洒在身上。若是旅途中发现一处卖冰镇可乐的小站,众人欢呼雀跃。
黄玲会主动组织客户和同事一起户外徒步,大山成了她社交的舞台,“大家在互帮互助间关系就升华了”。
回 归
从8年前张大鹅开始徒步以来,北京的城市边界从未停止扩张,周末通往郊区的高速上拥堵也越来越长。“很多也不是徒步,大家都是往外跑,只是最后玩的形式不一样。”
在社交媒体上,徒步更多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被贩卖给“卷”在工作里的都市白领,让他们看到一片解放身心的世外桃源。2022年1月,某社交平台发布《2022十大生活趋势》,“山系生活”成为热词,博主们穿着色彩搭配讲究的冲锋衣、登山裤,闻着野花、撸着狗子,户外的野性和都市的精致交织出一股新潮流。
据张大鹅介绍,“汪汪队”是他们今年开辟的新玩法,10组就能发一辆大巴,每排坐一位主人和一条狗。“他们出来不仅为了自己玩,是为了让狗子玩一玩,让狗有一个社交。”
他们会选择没有断崖、爬升高度较小的路线,但仍有一些腿短的小型犬没走两步就在原地打转,要靠主人抱着、背着走完全程。狗的社交带动人的社交,当两只狗玩在一起,主人们也会交流育狗心得、分享北京有哪些可以带狗进入的餐厅。
卢雨薇每次从山上回来,总会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明明几个小时前一个现代厕所都找不到,一晃眼就回到了小房间里的床上。在卡着点上班的日子里,她会在地铁上翻看相册,闭上眼回味山林的气息。
她第一次参加徒步,爬升高度1000米,爬完屁股痛了好几天,上下楼梯都要小步小步挪,但享受到了“自虐的充实”。
(《中国青年报》5.18 焦晶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