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延安文人”
郭小川是在1940年底来到延安的,时年21岁。1937年秋他参加八路军之前就想到延安学习,只因最好的朋友在太原被日机炸死,他愤而从军,不久入党。在部队期间曾向王震旅长申请多次,后有萧三赞扬他的“文学才能”,终获批准离开部队,来到延安。
小川初到延安,放弃了原想去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初衷,于1941年元旦进入延安马列学院,作为其文艺理论研究室的研究生。
他在延安总共生活了四年半多。在这里,他较为系统地学习了马列主义,主要是列宁主义的理论基础。在延安,他大量阅读了文艺理论著作,和中外文学名著如《安娜·卡列尼娜》《被开垦的处女地》和《欧根·奥涅金》。
郭小川在延安的第一年,气氛宽松、民主、活跃。他常和好友方纪、蔡天心、江帆、陈振球、丛一平、丁丹等,三五成群,在傍晚时分来到延河边,散步谈心,讨论文艺,也朗诵诗歌,畅谈理想。
小川和当时在延安女大高二班学习、还当过六班政治经济学课代表、比他小半岁的四川姑娘杜惠相识相爱。他们都出自书香门第,文化水平不低(郭读到大学预科,杜读到高中),都纯朴真诚、胸怀理想、不怕牺牲。热恋一年多后,他们在1943年春节举办了简朴而独特的窑洞婚礼。
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
1942年5月23日,小川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他不是作为正式代表,而是自己主动跑去旁听了第三次大会,听了毛主席的讲话,并在大合照中留下身影。此事一直未被注意,笔者不久前才发现杜惠说过:此会议“最后一部分结论时他(小川)参加了,听的很认真”。
在整风和文艺座谈会之前,郭小川创作的诗歌现存6首,以散文诗《生命的颂歌》为代表作之一。小川的母亲在他16岁时病逝,此诗从母亲临终的情景写起,写他从此珍视生命、憎恨杀人,却又去无情地消灭生命,深刻质疑二者之间的尖锐矛盾以及杀戮的理由:
“我永远纪念着母亲,纪念着她临终的嘱语,不是用记忆,而是用心。从此,我更珍视生命,珍视自己,尤珍视人群。从此,我就更尊敬一切造物者,尊敬创造,尊敬新生。从此,我憎恨杀人。
“请不必提出那锋锐的质问吧:——那你,为什么杀过人?不错,我杀过人。——我曾流转在战争的土地上,终日擎着枪支逡巡着,而且以一切智慧和劳力呈献于杀人的谋划里,袭击伏击,麻雀战术,……一切杀人的有效的方案,都曾亲手试探过。在每次火烈的交战中,我敢说,没有一回我不忠实于射击,忠实于我的岗位的。在一场凶顽的搏斗后,我们曾疯狂地欢跃在仇敌的溃败之途上,打扫战场,搜索武器,面对着横倒在乱发般的草地上的僵尸,血,斑斑地流布着,在太阳的光热底下蒸发着腥味,而我却从没有想过:——这也是生命呵!
“我歌赞母亲……。我也歌颂生命。……而且,歌颂生命到永久,永久——即使死者都进天堂。……即使歌颂生命者被诅咒;或者被杀死。”(1941年冬首刊于延安《解放日报》)
文艺座谈会之后,小川作为中央党校三部的研究员,在学习以外,大量收集写作素材。在他留存至今的数十个笔记本日记本里,有一红色布面的64开小本,封面老旧,纸质黄脆,写满密集的小字,估计是写于1943年秋—1945年秋的数十万字笔记。其中有十几万字,是33位冀中干部的讲话记录,内容为:冀中民兵斗争史、民兵故事、民兵战术,冀中地理气候、风俗习惯、农业概况、衣食住行、会门和党派及冀中地区“语汇集录”,还有红军故事和民歌民谣。杜惠曾经写道:
小川这个笔记本中,计有52篇共十余万字的敌后抗战斗争史实,是他在延安学习时听报告的详细记录(1944年8月9日—11月9日)。笔记内容生动详实,有许多具体事例和细节,反映了日寇的侵略罪行、敌后老百姓在党的领导和八路军的鼓舞帮助下创造的各种斗争形式,以及与日寇与汉奸殊死斗争、前仆后继、坚持抗战做出的巨大牺牲。报告人33位,有陈世才、吴克冰、陈在(再)道、薄一波、安子文、陈锡联、一日本同志、张逢时、陈毅等。
下面是一些笔记片段(摘自《郭小川全集》):
冀中斗争故事:方元村的工人自卫队:方元村在滹沱河以南(深泽)二里多路,有工人130多,有石匠、木匠、雇工、刻戳子、铁工、修车子的、当奶妈的,从12岁到六七十岁,以雇工为主,光参加自卫队的有50多个,设排长、班长(十余人一班),是自动参加的青壮年。
红军歌谣:“穿的不愁/吃的是油/打起仗来不要头。”
民歌:“一圪瘩石头不成墙,/三人同心有商量。”“鸡叫起,半夜里睡/上大粪,挑好地/早锄早捞出大穗。”
故事诗《平原老人》
根据收集来的素材,加上在八路军的战斗经历,小川计划写作一组关于冀中斗争的叙事诗。现仅存一首《老雇工——冀中故事诗之一》(后改名为《平原老人》),写一个贫苦而倔强的老雇农,“3岁死了爹,8岁死了娘,15岁当长工”,是无儿无女的老鳏夫,被敌人逼迫指认村长的家;为了保护抗日的村长,他领着敌人来到自己家,眼睁睁看着他们烧毁了自己仅有的三小间住房:
“敌人就是狼,/它到的地方必定荒凉……/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被绑在西村口那棵歪脖榆树上。//……年轻的血在你浑身激荡。/你是一颗熟透的麦粒,/老成、结实又硬朗。//八路军来到平原上,你的日子才照进阳光。……好几年的火一般的战争,/又把你和大伙炼成一块纯钢。
“……敌人退走了,/你也跟在他们的后面张望;/你数清了敌人的人数、武器,/看准了敌人是退回他来的方向,/你才转回头撒腿跑开了……//你问自己:‘我怎么报告呢?’/我说任务没完成,/还叫敌人烧了我的三间房。’//……说着,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了,/笑得眼泪顺着脸往下流淌……”(写于1943年6月,收入郭第一本诗集《平原老人》)
1944年小川曾业余在中央党校组织的戏剧演出队工作。张惊秋说小川同志“除了参加普遍调查之外……,以极大的兴趣搜集陕北民歌,他不仅采录歌词,还学会唱腔,每次开碰头会,小川总要给我唱几首新采集的民歌,共同欣赏评论。”(张《思想的浪花——在延安中央研究院》)
总之,郭小川作为延安培养的宣传干部和文学中高层领导之一,一方面努力实践毛主席和党中央制定的、以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为开端的宣传和文艺方针和路线,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阶级斗争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另一方面作为诗人,书写人与人性,歌颂青春、希望、劳动与生命力,创作出写人性、爱与死、忠诚与背叛等当年曾被抑制的非主流作品,从《生命的颂歌》一脉相承到《一个和八个》《雪与山谷》等长诗。
但是,到人民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把人民生活视为文艺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等讲话精神,是他一直践行的,符合党在一段时间内的方针政策,更契合他的天然本性和出身教养,这是他成为战士诗人、人民诗人的坚实基础和背景原因。
郭小川与这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是中华文化传统中的傲骨脊梁;他们的忠心赤胆,不是对权贵,而是为祖祖辈辈的父老乡亲、山林土地。
让我们今人,祝愿他们的英灵永在!祝愿他们的英勇精神、英雄气质和理想信念,源远流长,传播广布,鼓舞我们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照耀我们前行。
(《北京青年报》5.24 郭晓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