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是人的天性,文学中的超现实想象,便挥洒着这种天性。有时候,当你敲开那天马行空的外壳,深入进去,甚至会意外发现,作品注重读者体验,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庄子·逍遥游》开篇,讲过一则著名的大鹏故事,恰可举以为证。
文章里的大鹏,一飞冲天,上到九万里的高空;横跨大陆,从北海直奔南海,威风是威风极了,潇洒也诚然潇洒。可是,《庄子》对它毫无称颂之意,因为大鹏倘没有风在下面托着,即寸步难行。它仍有所依赖,故而并不自由。
众所周知,自由——准确地说,精神自由——乃是《逍遥游》的主题。越是写得大鹏威风潇洒,越衬托出自由的难能可贵。连它都算不上自由,自郐以下,更无足论。问题在于,大鹏无从亲见,如何使读者接受这种恢弘的想象?在文学的世界,大鹏是怎样飞起来的?
《逍遥游》用了两种办法:一是随处插入一些生活化的比方,辅助我们领会。譬如为说明风不够大,便无法托起大鹏,《庄子》取生活事例类推:“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即便你不懂得,大鹏是多么依赖着风,也该懂得,船是多么依赖着水。由此及彼,不难体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然而,先秦时交通不发达,没见识过江河湖海的大有人在。《庄子》担心内陆人士还不明白,又设想一个场景:“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倒一杯水在凹洞里,浮得起一棵小草,却浮不起那只杯子。这和浅水浮不起大舟同理。替解说造出另一层解说,层层嵌套,谓之苦口婆心,谁曰不宜?又如为说明蜩与学鸠之所以嘲笑大鹏,全因见识有限,文章也打了个比喻:“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用出行越久、干粮准备越多这件小事,论证见识与境界的适配问题,同样是生活化的思维。
而最精彩的类比,莫过于这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逍遥游》想象大鹏在九万里高空俯瞰地面,会看到什么。凭当时的科技水平,自然无人飞上天,拥有过类似的视野。文章灵机一动,逆向思考:我们都曾站在大地上仰望天空,那么,以从下往上看的感受,推测从上往下看的感受,不就行了?天上想来也有各式各样的建筑、街道、人物,只是离得太远,世人望去,但见一片苍茫,无边铺展。以此推想,自九万里高空俯视,地上的千门万户、山川城池,也将混融一气,不复分辨了罢。《庄子》想象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但在这里,正是日常生活经验,方催生出此种想象。
对于超现实想象,尚属于额外的助力。说回想象本身,它应具备什么特质,才成为文学性的?一条基本原则是,既要超出现实,又要与现实有个接口。经由接口,引读者由熟悉过渡到新奇。这便是《逍遥游》的另一办法。譬如写大鹏起飞,“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指暴风。文章细心构思了一段积蓄动力的过程。尽管“好风凭借力”,大鹏仍需在海面上滑行三千里,产生动能;同时翅膀拍水,产生反作用力,然后乃腾空而起。跳得高要助跑,鸟儿起飞要拍打翅膀,是我们所熟知的。大鹏这些细节,契合现实生活经验,使一种超现实的想象,变得较易索解,较易引发共鸣。读者踏过这些细节,不知不觉,就迈入了作者所营造的世界。
无论与现实生活建立接口,抑或插入一些生活化事例类比,皆可见出《逍遥游》虽然想象超绝,却不纯是昂首天外、睥睨万物的。《庄子》倾心于某种精神境界,经虚涉旷,着眼点迥异多数子家。精神原本无形,难以言说;而这种境界,掉臂游行,得大自在,当时又十分超前。此书找不到一套成熟的概念系统,加以清晰表述,只好煞费思量,想出如许奇奇怪怪的寓言、比喻,尽力传达。所谓想象瑰奇,实在也是逼出来的。
大鹏乘风而起,所享受的相对自由,其实是物理自由,而非精神自由。《逍遥游》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一借大鹏衬托,便化无形为有形。这种绝对自由,高远之至。大鹏与之相较,即令境界略低,也仅相隔一间。因此必须极度恢廓,非寻常意计所及,始足以形容之。矛盾的是,大鹏所象征的境界,文章又希望读者了然于心,循此攀向更上一层。超现实笔调与生活化笔调的共存,背后是境界之高与索解之亟的并峙。进而言之,这也符合《庄子》一书的总体气质。
(《南方周末》5.5 成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