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V.S.奈保尔
一天下午大概四点的时候,最古怪的客人来到了米格尔街。我已经放学回到家,那个人对我说:“小家伙,我能进你家的院子看蜜蜂吗?”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外面,说要看咱家的蜜蜂!”
妈妈走出来,看看那个人,很不友好地问道:“你想干嘛?”
那个人说:“我想看看你家的蜜蜂。”
妈妈对我说:“站这儿别走,他看蜜蜂的时候给我好好看着他!”
那个人说:“真感谢您啊,夫人!您今天做了件大善事!”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字正腔圆,好像每吐一字都要花自个儿的钱一样。我们看蜜蜂,那个人和我,整整一小时蹲在那些小棕榈边儿上。
那个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家伙,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可没那闲工夫。”
他沮丧地摇着头说:“我平时就做这个,就是看,我可以看蚂蚁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两栖鲵什么的,你都看过吗?”
我摇摇头说:“那你做什么工作呢,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那你叫什么啊,先生?”
“B.华兹华斯。诗人怀特·华兹华斯是我哥哥。我们哥儿俩共用一颗心。看到牵牛花那样一朵小花我都会哭出来。”
我说:“为什么哭呢?”
“为什么,孩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啊。你是个诗人的话,所有事情就都能让你哭出来。”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印着字的小纸片儿说:“这张纸上是关于妈妈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愿意低价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走进屋,说:“妈,你愿意花四分钱买一首诗吗?”
妈妈说:“给我听着,叫那个混蛋夹着尾巴滚!”
他把小纸片放回兜里,看起来毫不介意。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下午放学回家,在米格尔街街角又见到他。他说:“我的院子里有棵西班牙港最棒的芒果树,现在芒果都熟了,又红又甜,还有好多汁呢。我在这儿等你就为告诉你这个,请你来我家吃芒果吧。”
他住在阿贝托街那片儿正中央一座独居室的小屋里。院子里充满绿意,生长着一棵大芒果树、一棵椰子树和一棵杏树。整个地方显得很荒凉,一点也不像是在城市里。整座街上看不到一座混凝土的大屋。他说得对。芒果真是甜,汁也多。我一连吃了六个,黄黄的芒果汁顺着胳膊直流到胳膊肘,也从嘴里顺下巴流下来,把我的衬衫染得花花的。
回到家妈妈说:“上哪儿野去了?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到处撒野了?给我撅根鞭子来!”
她狠狠揍了我一顿,我跑出家门赌咒说再也不会回来。我去找B.华兹华斯。那时我气急败坏,鼻子上还淌着鲜血。B.华兹华斯说:“不要哭了啊,来我们出去散散心。”我不哭了,但还是抽抽嗒嗒。我们出去散步,从圣克莱尔大街直走到萨瓦纳最后来到赛马场。B.华兹华斯说:“现在,我们来躺在草地上看看天空,我要你想象一下那些星星离我们有多远。”
我按着他所说,看到了他想要我看的。我感到一切都已不存在,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这样广阔而强烈的感受。我忘记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眼泪和从小到大挨过的揍。我说,我感到好多了,他便讲起那些星星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清楚地记得猎户座。直到今天我仍能指出猎户座的方位,其他的星座却都忘光了。
我喜欢他的小屋,没什么家具,看上去干净、清新,但同样也显得孤独。有一回我问他:“华兹华斯先生,你院子里的灌木怎么从来都不修剪啊?这样弄得这儿多潮啊。”
他说:“听好了啊,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小伙子遇见一位姑娘,他们相爱了。他们是那么深的爱着彼此,于是就结婚了。他们俩都是诗人。他爱着词句,她爱着花花草草,还有那些树木。他们在一间小屋里过得非常幸福。后来,有一天诗人姑娘对诗人小伙子说:‘我们家里又要添一个诗人了。’这个诗人却没有降生,因为姑娘死去了,小诗人也在腹中随她而去。她的丈夫伤透了心,他说他不会再去碰姑娘花园中的一草一木。于是花园就成了这样子,草木丛生,茂盛而荒凉。”
一天,在他院子里,他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记着啊,只有你知我知——我正在创作一首诗!”
“噢。”我挺失望。
他说:“这可不是首一般的诗。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啊!五年多以前我就开始写了,还要再写22年才写得完,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你写了好多吧。”
他说:“没写多少呢,我每月只写一行,但我保证是美好的一行。我希望能把每月的体验都提炼成一行诗。这样的话,22年后我就会写成一首献给全人类的诗。”
我问:“上个月那美好的一行是什么呢?”
他举目望向天空,说:“往昔是深邃的。”
一天,我到他的小屋看他,看到他躺在他的小床上。他显得那么苍老、那么虚弱。我特别想哭,像是被妈妈抽了顿耳光。我清楚地看到死亡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谁都看得出。他看见我流泪,坐起身来,将我搂在他瘦弱的胸前,说:“我给你讲个可笑的故事吧。等我讲完这故事,你得答应我离开这儿,再也不要来看我。你答应我吗?”
我点点头。
他说:“听好:我讲过关于那诗人小伙子和诗人姑娘的故事,还记得吧?那不是真的,全是我编出来的。所有那些谈论诗的事还有那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也都不是真的。这难道不是你听过的最最可笑的事吗?”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
我离开了那间屋子,哭着跑回家,像个诗人那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后我又走过阿贝托街,却再也找不到那诗人的小屋。它不是消失掉了,却也差不多。它被拆了,一座两层的大屋取代了它的位置。芒果树、杏树和椰子树都已被砍掉,到处都是砖石和混凝土。就像B.华兹华斯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米格尔街》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出版 张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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