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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1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叛徒”

    《 文摘报 》( 2021年12月25日   07 版)

        ■[阿根廷]博尔赫斯

        我寻找自己的真实面貌,世界形成之前它已形成。——叶芝《扭曲的星》

        我的目的不是复述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的历史。在组成他一生的日日夜夜中,只有一个夜晚使我感兴趣。

        他在1874年死于出血性天花之前,从没有见过山、汽气灯或者作坊,也没有见过城市的模样。1849年,他随同弗朗西斯科·哈维尔·阿塞韦多商号一批赶牲口的伙计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别人都进城倾囊作乐,克鲁斯却顾虑重重,待在牲口圈附近的小客栈里,寸步不离。他待了好多天,沉默寡言,席地而卧,喝喝马黛茶,天一亮就起身,晚祷时入睡。他知道城市与他毫不相干,这种想法既非言传,更非意会。有个雇工喝得醉醺醺的,拿他来开玩笑。克鲁斯没有回嘴,但是在回去的路上,晚上大家围着篝火,那人还没完没了地取笑他。在这以前,克鲁斯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不快的表示,那时候却一匕首把他捅翻在地。克鲁斯只得逃亡,在一片沼泽地里藏身。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察哈鸟的惊叫使他明白警察已经包围了他。他抽刀在树枝上试试是否锋利;然后解掉靴子上的马刺,免得徒步格斗时碍脚。他宁愿拼搏,不愿束手就缚。他前臂、肩膀和左手多处受伤,但也重创了那帮警察当中最勇敢的人。向明时,他失血过多,头晕目眩,被缴了械,充军到北部边境的一个小城堡。他以兵士身份参加了内战,有时候为保卫自己的家乡而战,有时候又站在敌对一面。

        1868年前后,我们听说他已经结婚或者有个女人同居,生了一个儿子,买了一小块地。1869年,他被任命为乡间警察巡官,已经弃旧图新,那一时期,他也许觉得很幸福,尽管内心深处并不如此。(一个至关紧要、光彩夺目的夜晚在冥冥中等着他:那一晚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面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然,那一晚断送了他的前程;说得更确切些,不是一晚,而是那晚的一个片刻、一个行动,因为行动是我们的象征。)任何命运,不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据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从阿基里斯的神话故事里看到自己辉煌战功的反映;瑞典的查尔斯十二世则在亚历山大的事迹里看到他自己的战功反映。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不识字,当然不是从书本上获得这个知识;他是在一场混战和一个人身上看清自己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1870年6月底,他奉命追捕一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坏人。逃犯原是南方边境部队的一名逃兵,缉捕令还说明那人来自红渴湖。生下克鲁斯的那个陌生人也来自红渴湖,后来被一把经历过秘鲁和巴西战争的马刀劈破脑袋,死于沟壑。克鲁斯已经忘了那个地方的名字;如今他隐约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躁动,又认出了它……遭到士兵追逐的罪犯骑着马来回长途奔突,迷人耳目,但是7月12日晚上还是被包围了。

        他藏匿在一片针茅地里。四周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克鲁斯和他手下的人下了马,蹑手蹑脚向灌木丛逼近,在黑影幢幢的深处,逃犯也许在睡觉,也许埋伏着准备袭击。一只察哈鸟叫了起来,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觉得他早已经历过这种情景。逃犯从藏身之处出来拼命。克鲁斯影影绰绰看到他那副吓人的模样,一头长发和灰色的胡子几乎把脸完全遮住。克鲁斯在黑暗中搏斗时,他心里开始明白过来。他明白命运没有好坏之分,但是人们应该遵照内心的呼唤行事。他明白臂章和制服如今对他已是束缚。他明白自己的本性应是独来独往的狼,而不是合群的狗;他明白对方就是他自己。恣肆狂放的平原上天色已亮,克鲁斯把军帽扔到地上,大喊着说他决不允许以众敌寡,杀掉一个勇敢的人,他转身和逃兵马丁·菲耶罗一起,同士兵们打了起来。

        (《阿莱夫》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出版 王永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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