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商业街上还有这样一间书房。房间位于上世纪30年代建造的一栋历史保护建筑内,窗户朝南,光线充足。推开窗户向下望去,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穿着入时的人们正快步穿梭在写字楼和商厦之间。从朝北的房门出去,可以看见居民的晒台,在这个初冬抓紧时间晾晒的床单被套,穿插在大大小小的盆景之中,又是另一幅人间烟火气。
关上门窗,房间立刻安静下来,连时间的流速似乎也变慢了。自从20年前退休之后,房间的主人、吴门画派传人郑伯萍的日程安排雷打不动,每天上午,精神最好,郑伯萍从不见客,而是要在长桌前,画上三四个小时的画;每天晚上,吃过夜饭,郑伯萍又要站在长桌前,写上一个半小时书法。
“读伯萍君的画,总能感悟到其中静与净的意境,此乃中国传统士人文化的精髓,在如今纷繁的文化氛围中,能留住,实不易,是为序。”这是上海市委原副书记杨堤为郑伯萍的《郑伯萍画集》作的序中所写的一段话。
偏爱苏州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现在正是郑伯萍去苏州洞庭东山看银杏黄叶的最佳时段。关于太湖边的黄叶,郑伯萍早有观察:“观赏银杏黄叶有讲究,一年只有几天时间,太早,叶未全黄犹带绿,太迟,叶色衰萎将落光。叶黄色正,飘零满地留半树,最佳。”
在疫情之前,郑伯萍每两三个月总要去一次苏州。“这是有念头(上海话:意为瘾)的。特别是落小雨的时候,游客都走了,你就找一个亭子,坐在里面发呆,米道(上海话:意为味道)老嗲咯。”说到兴起时,郑伯萍双目微闭,似乎已经在享受苏州园林里的杏花微雨、丹桂飘香。
说起来,苏州园林,也是郑伯萍与他的老师——上海著名古建和园林大师、张大千入室弟子陈从周的结缘之处。1960年,郑伯萍考入同济大学数学系,在国庆节举办的师生画展上,他拿出自己的两幅中国画参加展览,展览上,大部分展出的是水彩画、素描画和设计效果图,中国画只有郑伯萍的这两幅。不一会,一位长者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他的画前指指点点,看起来很感兴趣。等人群散去,郑伯萍上前询问,才知道长者正是陈从周。陈从周给出的两点建议:“第一,你要把颜色扔了,水墨能墨分五色,之后再加上颜色,不是更加丰富了?第二,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张大千先生的画作气韵生动,但他是气胜于韵;吴湖帆先生的画作也是气韵生动,但他是韵胜于气。看你的样子,再看你的画,你将来是韵胜于气,所以建议你多读一点宋词和元曲。”
“我一开始没有完全理解。”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郑伯萍只记得自己的反应就是“当场呆住”。但时隔这么多年,回头看,郑伯萍不得不佩服陈从周识人之准:“他指导得很清爽,我后来走的就是这条韵胜于气的道路。”
古法古意
日头西斜,照在郑伯萍书房的老式柜子上,留下斑驳光斑。
郑伯萍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件好东西,向记者现身说法。一幅民国的扇面——“现在的扇面大部分只有5层纸,那时候有7层面料。”他讲解,旧扇面画出来就是不一样,单用水墨,就能表现丰富;一根笔管藤黄——越南海藤树流出的胶质黄液,用竹筒承接,等它干透,就是绝好的植物颜料。“胭脂红要用米苋熬制,花青色要用靛青草熬制,画江南山水有时还是要用石绿、石青、朱砂等矿物颜料,再配以植物颜料,否则时间一长就褪色。”他说。
在用笔上,郑伯萍讲究传统的水墨技法——“干湿浓淡,一笔出来”,这样的技法与郑伯萍的另一位老师俞子才有关。俞子才曾拿出一卷自己临摹的沈石田的《溪山深秀》手卷让郑伯萍带回去临摹。那一段时间,郑伯萍每天晚上临摹到深夜一两点钟,当他带着临摹了七遍的《溪山深秀》手卷到俞子才家时,俞子才连夸三遍“很卖力”,并当场示范。至此之后,俞子才将技艺倾囊相授。
“一笔下去,前浓后淡,或者两头浓,中间淡,拉下去转一转,一直画到画不出,达到枯笔的效果,干湿浓淡,一笔出来,米道就好了。”郑伯萍说的既是他观察到的俞子才的用笔方法,也是他自己的用笔方法。他说,他现在创作上的所有规矩,都是遵照俞子才的规矩。俞子才的规矩,又是从他的老师吴湖帆那里继承的,吴门画派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的。
不过,这些年,跟郑伯萍学画的人很多,却几乎没人能坚持走下去。“难度太高。”郑伯萍分析说,大多数美院学生学的是西方的绘画方式,很少有人愿意学习吴门画派的传统技法。郑伯萍的儿子郑明轩却在将近40岁时从西画转向钻研吴门画派,在工笔人物画上下功夫,他的父亲也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后来居上。
现在,郑明轩也在使用古法调制纯天然颜料,每天需要完成兑胶、退胶等一系列流程。在他的眼中,连令人讨厌的黄梅季也有可爱之处。
“黄梅天做纸最适宜,胶矾涂刷在宣纸上,慢慢就焐干了。”郑明轩认为,这也是江南气候馈赠给吴门画派的一个礼物。
(《解放日报》11.17 陈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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