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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武术家

    《 文摘报 》( 2021年11月27日   07 版)

        ■双雪涛

        【1】

        窦斗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窦冲石是奉天五爱国术馆的馆长,1932年12月22日上午十点,他坐在武馆正厅里等待一位叫作桥本敏郎的日本武术家的来访。桥本敏郎在中国待了多年,主要工作是在各处与人比拳,他以日本剑术入拳,练了一套左偏拳二十四手,打起来好像一个脑血栓患者,半边胳膊下沉,一条腿老拖在后面,中国拳师都叫他左偏郎,后来把郎也去了,直接叫他偏左。偏左没有军方背景,就是一个国际主义自然人,来中国只为找人打拳。

        窦冲石是个共产党员,但是几乎没人知道,即使是至交的拳师,也只知道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拳手,似乎生下来就应该练拳,然后开宗立派,然后开馆收徒,然后寿终正寝,灵堂上堆满各路人送的花圈挽联。窦冲石练的是八卦掌加满族摔跤,八卦掌是继承的他父亲,鞑子跤是从他母亲那学的,他妈是个满人,记了一套跤的口诀,背给了他,他后来一直琢磨,把这套摔跤的技法融到了掌里头,所以他的八卦掌起手是掌心向下,和一般的双掌承天大有不同。八卦掌本来就阴柔纠缠,加上有时候突然间薅你衣服,脚底下使绊,就变得更加难缠,所以他们都用一句奉天的老话称呼他,叫作粘夹儿。当然这是他小时候的诨名,等他名动奉天,甚至北平也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甩掉粘夹儿的诨号,而叫作窦先生了。

        窦冲石讨厌所有日本人,原因当然跟日本人在他眼前的所作所为有关。如果日本人上门切磋,他都一概好茶款待,然后拒绝。因为他有家有口,虽有国仇,没有家恨,犯不着以武犯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偏左上午十点如约而至,带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十五六岁,光头,极瘦。偏左用标准的中文说,窦先生,我今天所为只有一事,您手里有一册山影一刀流的剑谱,那是我们家的东西,我想拿回来。窦冲石说,先生说笑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拳师,怎么可能有您日本国的剑谱?偏左说,藤野少佐五天前死在南市场附近的胡同里,他是在下的不肖徒弟,从我这偷了这本剑谱逃走。这本剑谱记载的是一套邪剑,练成之后可以生成一个影人,若是男人,则影人为女,若是女人,则影人为男。影人有形而无质,决斗时却可用剑偷袭,每杀一人,影人则得一点主人之内质,最后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后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无从辨查,我们称其为“移”。祖上不许我们练此移术,但是剑谱一直未被毁,因为确是精妙武术,没人舍得。我作为山影一刀流的后人,必须要把这套剑谱拿回来。作为交换,我向兄提供三百斤珍贵药材,望兄首肯。

        窦冲石心知是个大抉择。剑谱在他手里,他也翻看了,虽有图画,可是重要的是心法,心法都是日本字,他不能理解,也没当回事儿。眼前这个人光明磊落,而且这东西确是人家家传,应该还给人家,可是他是日本人,万一哪一天他把这个东西传给日本敢死队或者刺杀团,遭殃的一定是中国人。窦冲石说,尊下所言的移术一我不信,二来我从未见过这册剑谱。我是普通市民,与共党没有瓜葛,先生的故事今日可以收束在此。

        窦冲石说完,扬手示意看茶,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孩突然跳起,两步蹿到窦冲石近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说,拿来!窦冲石伸双手掌心向下拿他手腕,他这一套八卦掌法,只要让他摸到衣服边,就很难脱身。这时只见少年的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等大的女子,穿红袄,梳两个圆形发髻,也使双刀,从侧面向窦冲石扑来,窦冲石说,难道真有妖术?他向后急避,没想到少年此时已经转到他身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女子咯咯一笑,把头颅一踢,直踢到院子边的雪堆里了。

        窦斗到家时,父亲已死,凶手也已逃走,家道迅速败落了。窦斗自小学过一点武术,但是他兴趣不大,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他打点行李,坐火车来到北平。

        【2】

        从北平火车站下车,窦斗在月台上买了一只烤红薯吃。他拿着红薯向着出站口走,一个戴黑色礼帽的男人手拿一张报纸碰了他一下,他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男人说,不好意思啊。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答言,男人说,你来北平做什么?他小声说,来念书。男人说,哦,你不想报仇吗?他吓了一大跳。男人说,窦先生是我们的同志,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封大洋,交到窦斗手上。窦斗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收。男人说,关于报仇一事,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无论多么困难也要实施。窦斗说,我不想报仇。我们家里已经决定了,一是按规矩,对方不是靠人多取胜,让人打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情,二是我不会武术,我还有别的追求,不想这辈子就琢磨这件事。男人说,我不强求,但是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这个仇我们还是要报的。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册线装书说,这个给你。日本人那天就是来要这个剑谱。

        窦斗这就在北平住下了,他想考北大中文系,之后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个文化人。不过有一点窦斗是一直保持着从小的习惯,就是每天早起去湖畔站桩,这是窦冲石唯一留给他的玩意儿,他不想丢了,而且他发现站桩有利于学习,早上站一会,一天神清气爽,看书不累。那本剑谱他根本没有打开过,以他的判断,武术家的东西迟早要消亡,就说他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家里好像完全两个时代,北大的老师讲的是民主和科学,武术和这两样都一点不沾边了。

        这天晚上,窦斗发现旅馆门口围了一群人,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在练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儿红,梳两个鬏鬏,系着红头绳,浑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团团的雪球。他看了一会,知道打的是极普通的六合拳,只是因为身段柔软,所以煞是好看。女孩练了一趟,把汗一擦,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小女子到贵地不是为了挣点散钱,其实是为了寻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长脸大眼,常年穿蓝色布衫,我们俩一起来了北平,一天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他武艺高强擅使双刀,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把短刀,就这么一样两把刀,我想他也没什么别的挣钱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样,只能卖点武艺,如果哪位看见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

        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窦斗关灯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里着了大火,厨子用人都往外跑,只有他爸还在火里,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窦冲石一跳跳进了院子中央的水缸里。等火烧完,他跑到水缸边去看,窦冲石已经不见,水缸里漂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窦冲石给他的遗言:没出息不要紧,一天三顿饭要吃全,切记切记。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厂,少吃了一顿,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窦斗说,你是什么人?男人说,我是你的仇人。窦斗说,你是偏左?男人说,正是。你这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剑谱啊!窦斗说,那你赶紧拿走啊。偏左笑说,我那个小徒弟,小津偷练了,结果惹了巨大的麻烦,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窦斗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津杀了他爸,他说,小津在哪?偏左说,小津已经没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小津。那个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没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为小津是她哥哥,所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剑谱的最后一页写了,所有影子最后都犯这毛病,他们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无休无止,所谓邪术,正是在此。并且,一般人是杀不死她的,她是人形鬼身,她自己却不知道。不过这剑谱的最后一页也写了,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她。用一句日本咒语,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念。日本语念作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念完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说完,偏左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剑谱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手推开木窗,跳了出去,嗒嗒几声,不见踪影。

        【3】

        几个月之后,窦斗成为了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学生。几经辗转,到西南联大给闻一多先生当了助手。闻先生死后,他升任讲师。他一生不婚不娶,除读书教书之外,最大爱好便是站桩,随着年龄增大,越站越久。站桩时,父亲的仇,闻先生的死,国家的离难,都与天地相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恍惚不可见,所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新中国建立之后,他回到北京,进入重建中的北京大学任教。1969年冬天,北大里突然出现告示,上写着:寻一武术家,年约五十岁,常年穿蓝色布衫,使双刀,说中文有日本口音,在北京大学附近失踪。知情者请与某某办公室联系。窦斗在告示前站了半晌,低头走了。第二天,他包了点饺子,送去牛棚,一大师将饺子直往喉咙里送,便问道:您听说学校最近的告示了吗?大师捯了一口气说,知道,听说找人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女人,早年把她哥弄丢了,莫当事,也许是更年期紊乱,让她找吧,比闲着弄别的好。

        转过年来春节后,权贵女人要来北大看戏,戏里有文有武。窦斗跟院里申请,想看这出戏,学校把他简单政审了一下,批准了。这天早晨,窦斗在湖畔站桩,站到中午,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远处,奉天已叫沈阳,怎么眺望也看不见了。

        晚上八点,戏开始了,他坐在权贵女人的后一排,女人头发花白了大半,身板笔直,后背很少靠在靠背儿上,一看就是练家子。中间的时候一个使双刀的武生跳上来,和人打斗在一起,窦斗听见女人跟身边的校领导说,这人不行,刀还在胳膊外面,没练到里头去。到了戏的后半段,文戏多了起来,女人在一大段唱词中间睡着了。窦斗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哈着腰挤过一条条腿,到了女人的身后,他伸着脖子在女人耳边轻轻说: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女人旋即醒了,回头看他说,原来如此,你这个狠心人,真是苦了我啊。话音刚落,女人化作一缕飞烟,被人群的热浪一鼓,到了戏台上盘旋了一圈,然后踪迹不见。

        (《猎人》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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