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样的魅力,让《洛神赋》这篇三国时期曹植所作辞赋名篇,穿越时空,经久不衰?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复旦大学中文系戴燕教授,对它怀着长达十几年的研究兴趣?对话戴燕,在感受《洛神赋》不衰的生命活力的同时,也体会到了她对固有的文学研究范式的反思。
记者:《洛神赋》自诞生起至今已有千余年,您能简要描述《洛神赋》在漫长历史时期里被阐释、被误读的过程吗?
戴燕:先说文本。现在能够看到最早的《洛神赋》,是在梁昭明太子编的《文选》中,然而对它的解读,自唐宋以来就有了分歧,唐代李善注《文选》引过一篇无名氏作的《记》,提出“感甄”说,认为《洛神赋》是曹植为了纪念甄后而写。唐代人是喜欢“传奇”的,他们大概很爱这种“索隐式”的阅读,将《洛神赋》与汉末三国时代的人物、政治牵扯在一起,揣度曹植隐藏在赋中的“秘辛”。
这是对文学的历史故事化的解读,在我们看来它或许牵强附会,可是它的影响特别大。随着“感甄”说日益流行,后来又有了试图化解它的“思君”说。
再来看画。现在能够看到最早的《洛神赋图》,相传是东晋的顾恺之所绘。《洛神赋》转化为图以后,它的主角就从原来的宓妃即洛神一个人,变成了君王和洛神两个人,叙述者“余”的形象由隐而显并且格外突出,起码与洛神平分秋色。如果要给这位君王起一个名字,人们想到的自然是曹植。《洛神赋图》使得“她”和“余”的故事,变成了“她”和“他”的故事,强化了读者的一个认知,也是种误读——《洛神赋》写的就是曹植与洛神的邂逅。
最后聊戏曲。1923年冬天,梅兰芳排演《洛神》,火遍大江南北。《洛神》演的就是曹植与甄后的爱情,它让过去人们对《洛神赋》的误读更加深入人心,尽管学者们写了很多讨论《洛神赋》寓意的文章,为它究竟是表达“感甄”“思君”还是其他作澄清,却也丝毫不能动摇这个误读。20世纪关于《洛神赋》的这一段学术史,是与现代戏剧艺术的发展并行交错的。
记者:《〈洛神赋〉九章》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您引入了《洛神赋》书法史的研究。
戴燕:现在能看到最早的《洛神赋》是在宋代所刻《文选》里面,距离曹植写作已经过了几百年,也许有人会问:怎么证明现在我们看到的《洛神赋》就是曹植所写,而不是《文选》的编者伪造的?假如按照传统方法,只看文学文献,能够找到的线索有限,证据比较单薄,而用上书法史的材料,恰好可以弥补这一缺陷,因此,我在这一章就讲了《洛神赋》是怎样从三国时代起,便被书法家当成书写题材而反复临写的。事实上《洛神赋》从很早的时候起,便为文学界与书画界所共享。
记者:从《洛神赋》到《洛神赋图》,再到《洛神》,既使《洛神赋》流传得更广,也局限了它,让人们对《洛神赋》的理解一再落入“感甄”的窠臼。您认为这些是对传统文本的丰富还是伤害?
戴燕:尽管历史从来记载的都是胜利者的历史,但是看历史的人,却往往对失败者抱有巨大的同情。随着汉末魏初的那一段历史日渐遥远,曹丕、曹植、甄后等历史人物的形象在后人眼里都发生了变化,他们的人物关系也都有改变。曹植和甄后,在与魏文帝曹丕的关系中都是失败者,这两个命运相似的人物,就这样被牵连在一起。“好事者”想象他们曾经相濡以沫,制造出两人的爱情、悲情。
这种解读,就是人们说的“歪楼”了,但无论正解、歪解、错解,都是在强化《洛神赋》的经典地位,只不过构成了彼此错落、高低不同的声调。好的文学,永远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作为研究者,我完全接受这种“歪楼”,因为这不但能说明《洛神赋》总是有魅力的,也实际上构成了“洛神”文学丰富的传统。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揭示这个楼是怎样歪的、为什么会歪。文学本来不就是这样复杂、迷离、多元的吗?因此,对文学也不存在唯一的解释,文学研究不是为了得出唯一正确的答案,否则那将是多么无趣,也远离了文学的本质。
(《解放日报》11.6 顾学文 刘芳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