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程颐,鸡公啄架啄脑壳,不全是党争之故,也因两人个性相忤。若说苏轼是“油鬼”,那么程颐便是“罗刹”。油鬼者,油脸也,开玩笑,没正形;罗刹者,板脸也,特严肃,很正经。苏轼待人温和,一般不出恶语,对程颐却是没好声气,“臣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苏轼骂程颐是奸臣,程颐肯定不是奸臣,“年逾五十,不求仕进”,官都不想当,当的是“圣世之逸民”,说他奸邪,苏轼所制帽子不合程颐脑壳尺寸。
程颐与程颢是亲兄弟,同创程朱理学,性格却大不同。有个故事,最能体现两人庄谐之别:兄弟俩被人请去喝酒,主人想把气氛搞好些,请来了好几名歌姬,唱歌跳舞,诗酒风流。程颢见之,谈笑风生,喝酒便喝酒,唱歌便唱歌;程颐见之,拂袖而去,酒也不喝了,负气回家去了。次日,程颐板着脸孔,去训哥哥有辱斯文,程颢笑着说:“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却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却有妓。”
程颐活得严肃紧张,由此可见一斑。他确实是古板而迂腐的,他与苏轼闹矛盾,也是老学究与开明人士之间的冲突。苏轼与程颐,本来都是司马光一党,司马光过世,苏轼要跟文武百官去吊唁,程颐说不行。理由是,朝廷大清早,搞了个喜庆庆典,大家刚刚都笑了,突然要去哭丧,一下笑一下哭的,不像大臣。他引经据典,说孔圣人教过,不能笑后哭,哭后笑:“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不但不让大家去,而且让司马光的亲属别出来接待——你们正在悲伤中,怎么可以搞接待工作?苏轼堵他嘴,《论语》是说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但没说过“子于是日歌,则不哭”呀,大家别听他的,程冬烘那套理论不是孔圣人理论。
程颐不当官,立志纳天下英才而育之。其育天下英才,也不全是教人考科举,他有更宏大的理想,便是要推广其程朱理学,“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程颐办过不少培训班,“设庠序,聚邑人子以教之”。太尉文彦博感念他致力教育,在洛阳呜皋镇专门给他拨了一块土地,修建一座伊皋书院,让程颐在此设帐授学。
程颐不喜欢当官,但他晓得,要想推广其学,必须借助官人,借助有影响力的人。程颐学问大了,“著书立言,名重天下,从游之徒,归门甚众”。司马光曾向朝廷推荐他出来当官,推荐词都是好词:“臣等窃见河南处士程颐,力学好古,安贫守节,言必忠信,动遵礼义,年逾五十,不求仕进,其儒者之高蹈,圣世之逸民。伏望特加召命,擢以不次,足以矜式士类,裨益风化。”
司马光推荐程颐的第二年,程颐入京,受命为崇政殿说书,当帝王师,一对一带研究生,带的是宋哲宗。宋哲宗十一二岁,自然调皮,看到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程颐便板起脸孔,“以师道自居,侍上讲,色甚庄,以讽谏,上畏之”。学习本来是快活事,到了程老师手下,便是苦差事。
春暖花开,程老师好像思想开通了,带着学生宋哲宗去春游。可是,程老师太严了,好好的春游,被他的过于严肃搞坏了。十余岁的宋哲宗很兴奋,见到青青河边草,跑了过去,看到春风杨柳万千条,童心勃发,“上偶起凭栏,戏折杨柳”,被程老师看到了。程老师铁青着脸,大声训斥:“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多大的事啊,用得着上纲上线吗?宋哲宗“掷枝而走,不乐而罢”。明朝冯梦龙对程老师这副严肃脸孔,笑话不已,“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到程夫子,柳条也动一些不得”。
与冯梦龙的嘲笑不同,司马光看这事,更深刻,他听说程老师这么对待学生,忧从中来,司马光忧的是,“使人主不乐近儒臣,正此辈尔”。折柳事件的严重性是,让国君从此讨厌读书人,不再亲近读书人,把天下读书人都当冬烘先生。国君对读书人是这般感觉了,你如何让他接受读书人的理论与主张呢?程老师是司马光推荐的,司马光尚且如此看他,他自然在皇宫里干不下去了,经筵被废,皇帝打发程老师回去了。
老师是应该严的,但像程老师这般严,严得没人情,严得没人味,那就太无趣了。
(《今晚报》10.22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