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变是奉旨填词,洪亮吉也是奉旨谏言。嘉庆当皇帝了,摆起姿态来:“本年正月亲政之初,特颁谕旨,广开言路,原欲内外臣工各抒所见,指陈利弊,以收兼听并观之效。不特事关国计民生,弹劾官吏俱当直言无隐,即朕用人行政有能规谏者,如果敷陈得当,朕必虚心采纳。”
嘉庆这些话,最大亮点是提拔干部,也可以提提案。这在他朝是不可想象的。洪亮吉听了,激动不得了,便给嘉庆做心理推演:这回求言,怕是真的吧。
洪亮吉是愣头青,还不晓得会吃亏,便以编修身份上万言疏,按后来嘉庆定罪所言,其中内容是蛮多的,如谏言今上当如“先法宪皇帝之严明”,还要今上“后法仁皇帝之宽仁”。这话让嘉庆暴跳,你洪亮吉言下之意是,俺嘉庆既不严明又不宽仁?其中还有蛮多谏言,比如弹劾了蛮多官僚,如孙士毅、窦光鼐、吴省兰、胡长龄等,洪亮吉一口气非议了朝廷大臣一二十个。
这也没出什么格,嘉庆不是说弹劾官吏当直言无隐么?不是说即使“用人行政”也可以规劝么?阁下这么想,真是幼稚,老虎说可以拔他虎须,你真去拔虎须啊。嘉庆天子大怒,好在有人在旁边说好话,嘉庆稍稍缓和:“洪亮吉着从宽免死,发往伊犁,交与将军严行管束。”
发往伊犁?你说是坏事,其实也是乐事。到了那里,自由自在,天高皇帝远,坐的是自由之牢。牢房,须有新解,居衙门的,看着不坐牢,其实是坐牢;流放化外的,看似坐牢,其实是不坐牢。很多流放官人,比如苏轼,流放惠州、儋州,便是进入了自由王国。
洪亮吉却是一脸苦涩。他所苦的,倒不是怕流放,而是路费哪里来?官场把你流放,路费官家不出,要你个人出。老洪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路费?
有个叫成格的官员,他本与老洪不认识。老成不认识老洪,正直却认识正直。老成也没钱啊,却有正直。“洪亮吉出狱将行,度无所得赀。满洲礼部侍郎成格,时官户部主事,贫甚,又素未识亮吉,闻其无资,以屋劵质银三百两,尽馈之,乃就道。”老成把自己在北京的房子都给当了,来支持正直人的正义事业,那份正气,那份义气,那份豪气,气壮山河。
听说洪亮吉流放八千里路,百姓来送云和月。开饭馆的开门:洪公,尽管吃,您吃不要钱。开宾馆的开房:洪公,尽管住,您住不要钱。开班车的开车门:洪公,尽管上,您乘车不要钱。“亮吉之行也,居民闻其将至,圜观而拜于马前。”官家拿他当罪犯,他在民间是明星。群众都晓得他是好官,是贤官,是正直之官,每到一处,广大群众都来一睹风采,妇女们纳鞋子送他,老太们煮鸡蛋送他,汉子们合抬轿,送洪公一程,“将宿,或荐酒馔,已寝,则置牖上,以首叩户闼。”
洪亮吉是朝廷命犯,嘉庆亲自定的罪,谁敢跟洪亮吉接近呢?官府里那些曾经天天喊洪公喝酒的,夜夜喊洪公三缺一的,早已跑到爪哇国,鬼影子都见不到了。而那些百姓,本来与洪亮吉不相识的,却来亲近洪公,却来拥护洪公。
群众都与官方唱对台戏么?当然不是。蔡京被朝廷贬黜海南,百姓与朝廷思想高度统一。蔡京也曾这么走上被贬之路,开饭店的,见了蔡京,关了门:饭店生意俺不做。开宾馆的,见了蔡京,关了门:俺宾馆生意可以跟任何人做,就是不跟奸臣做。蔡京所到之处,只要知道他叫蔡京,就没谁给他半碗饭、一口菜,“初,元长(蔡京字)之窜(发配)也,道中饮食之物,皆不肯售,至于辱骂,无所不至”。
谁是奸,谁是忠,谁忠君爱国,谁祸国殃民,百姓心中有一杆秤。民间秤与官府秤有时并不完全一样。官府秤称准了,民间自然认同;官府秤称歪了,民间不认账。如洪亮吉,在官府那里是罪人,在民间这里是英雄。民间评判洪亮吉,不以官阶大小来定性,不以职位浮沉来爱恨。官府定其罪,民间颂其功,民间确定的是,洪亮吉敢于言事,勇于请命,这就是英雄,可爱可敬。
(《今晚报》10.9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