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在旧金山,友人甲前几年买了一栋建于20世纪40年代的房子,雇请工人,耗时一年多,里外来个彻底翻修。
接下来,一些零碎活要完成,甲请来乙干。乙面对这乱七八糟的空间,“技痒难耐”的表情一如饿汉面对满桌美食。
我认识乙多年,明白他的个性。他出生于贫困山区,从前在村中务农,后来出国后当建筑工。他不爱旅游,不烟不酒,唯一的嗜好是干活,能让他获得存在感、成就感的只有工地。
我明白乙的心事,于他,为晚年所作的最美设计,就是有一个“有活可干”的空间。这样的空间,让他按自己的喜好布置;这样的时间,让他自由自在地休闲。
遗憾的是,为数不少的老人拿到这辈子唯一可实现“最高价值”的空间和时间后,竟手足无措。早餐吃过,心里一片茫然,自问:要干点什么才熬到天黑?于我们,往往一辈子只习惯一个生活方式——上班。当生活赋予人们近乎完整的自由,人生反而变为失去压舱石的小船,无目标,无支撑,只好以生闲气消磨光阴。
从这个角度看,如果让乙选择——一栋设备崭新、齐全,拎包即可入住的房子;一栋百废待举的破房——他会二话不说就选择后者。同是修房子,上班只为饭碗,束缚诸多,如今变为纯粹的消遣,用什么材料,怎么做,做多久,他是独立王国里至高的王。他要尽量放缓进度,以一锤一锯重新建构一个全部由自己主宰的“人生”,让身体与灵魂在工具的交响乐里达到圆融的和谐。
(《解放日报》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