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与父亲书》出版后,我透露了一个秘密:这其实是我写下的第三部关于父亲的书稿。在此之前,我写过两部失败之作和诸多练笔之作。
漫长的练笔期
我的第一篇像模像样写父亲的文字,已是十八年前的旧事。那会儿,我刚上大学,恰逢文学社举办一个征文大赛。我斗胆写了一篇,没想到竟获得第一名。
这篇获奖文章就是写父亲的。我写到二十年前的冬天,正值壮年的父亲带领我们一家人在一块荒地上修建水库;写到次年春天,他乘坐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到乌鲁木齐谋生,结果没过多久,便在一个意外事故中受伤。
十年前,我在《草原》杂志发表了散文《等候父亲回家》。只是写了一件小事,我们焦急地等待外出谋生的父亲回家过春节。父亲终于赶在母亲生日那天回来了,但因他没有带回我们的学费,被母亲赶出了家门。
两次失败的写作
二一三年,我决定为父亲写一本书。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先后写下了《冬天的事业》《非虚构的父亲》《父亲的江湖》《一个人的战争》《父亲的花园》等五篇散文。二一四年秋,我还写下了一万余字的自序——《父亲是个伟大的“小人物”》。
二一四年底,我离开长沙,到苏北的一座小城谋得了一份理想的职业:专业作家。回头看这部书稿,觉得只是写出了一些浮光掠影式的粗鄙印象,并不能把我的父亲与千千万万个父亲区别开来,于是计划再写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
正式动笔,是在二一五年早春,这年三月,父亲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反复咳嗽和低烧。五一劳动节期间,我回了一趟老家,见到被头痛病困扰的父亲,陪他去县人民医院检查。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端。
三个月之后,父亲在武汉同济医院被确诊为肺部恶性肿瘤患者,生存期只剩下两年。实际上,父亲在第二年六月就离开了我们。
在这极其短暂的大半年时间里,我目睹了父亲一点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的全部过程。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残忍的过程,也是一个被动成长的过程。
在此期间,我一直在创作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但最终不得不放弃。原因有三:我对前面写下的部分并不满意;一些事情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我还不足够了解父亲。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才沮丧地发现,父亲对于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我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亦无法回想起更多温暖的细节。我们可以分享他的喜悦,却不能分享他的悲伤和孤独;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故事,只是他全部人生的冰山一角。
我若不写,无人能写
我从没有放弃想要为父亲写一本书的愿望。对我而言,这是不得不写的一本书。
我清晰地记得,二一六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日子,就在我拿着父亲的身份证到派出所办完销户手续以后,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悲哀忽然涌上心头;想到从此以后,我回老家时,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就不禁潸然泪下。
我不能忍受父亲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从我们的记忆里,从这个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父亲一生的故事书写下来。
写父亲的方法
囿于道德伦理隐形的影响和制约,大多数中国作家写就的关于父亲的文章,都只是写出了一部分父亲,而把另外一部分父亲藏了起来。
但如果我写出了父亲在日常生活中刻意隐藏起来的部分,写出了他非英雄的一面和非光彩照人的一面,写出了他不为人知的精神秘史,会不会受到来自他人道德上的责难?
我的选择和决定得到了同行的认可。作家李修文先生评价说,“这本书的作者承认父亲的失败,承认父亲的胆怯、惊慌、恐惧,甚至他去观察父亲,父亲是蜷缩着、恐惧着的,有大量这样的细节描摹。”
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重新认识了父亲,理解了父亲,与父亲达成了和解。以前,我只是一味地觉得父亲脾气不好,教育方式不对,但现在,我理解了父亲之所以成为我们看见的那位父亲,多是被现实生活所迫。
(中国作家网 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