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保管明清档案为主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通称“一史馆”),和故宫颇有渊源:就地理位置而言,它目前的办公地点,位于故宫西华门内;就内容而言,所保管的1000多万件(册)档案,几乎都是故宫划拨过来的。
这些档案中,除了3000多件明代档案外,其余绝大多数为清代档案。这些档案的发现与开放,在20世纪被评为“三大史料发现”之最——另两个分别为敦煌写经的发现和殷墟甲骨文的出土。2010年起,借着搬家到东华门附近的便利,我时常前往“一史馆”,试图从中翻检出未曾被史学界所重视使用的档案史料。我在“故宫”抄档案,迄今已逾十年,从中抄录的上百万字的档案,也成了写作的有力支撑。
冯尔康先生的《雍正传》被誉为国内第一本也是最权威的雍正传记,更是最早为雍正翻案的专著。正是冯尔康先生的这本传记,一改雍正帝长期以来在读者心目中窜旨夺权、残暴嗜杀的阴鸷形象,使我们得以重新认识这位勤政有为、在康雍乾盛世中承前启后的帝王,并为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雍正王朝》等定下了基调。
冯先生的成功背后,“一史馆”档案功莫大焉。据冯先生回忆,1980年秋冬,他前往“一史馆”查阅雍正朝档案,看尚未印行的《康熙起居注》《雍正朝起居注》以及雍正帝“朱谕”等档案。令我们这些后学称羡不已的是,当时看雍正的朱批,冯先生是直接接触档案原件,“一包包的,小包装,每包有若干件,每件是裁得很小的纸片,宽不过寸许,长不过3寸,不写收件人姓名,也不署年月,我从内容上仔细分析出大约何时写给那个官员的,这样确定每一份朱谕的史料价值”。后来,他要调看宗室玉牒,一开始是保管员蹬着三轮平板车从皇史宬西配殿将玉牒拉来,“玉牒开本很大,宽近1尺半,长约3尺,每册厚度不一,厚的有半寸”。因为太麻烦,后来他向馆方申请直接到位于南池子、存放玉牒的皇史宬西配殿库房查阅,竟然得到允许,“库房中的玉牒一摞摞地放置在架上,我按要检索的年份去找,找到了,因玉牒被压在下面,想抽出来又抽不动,只好将上面的玉牒暂时移放他处,阅后再将玉牒放归原处”。前前后后,冯先生在皇史宬库房待了两个多小时。
随着档案管理的规范化、数字化,如今,对于绝大多数利用者来说,只能在利用室查看档案,那种直接接触档案原件的福气,几乎不再可能了,遑论直接到库房。
在“一史馆”抄档案,首先要对档案分类有所了解。上千万件清代档案被分成内阁、军机处、宫中、内务府等74类,但其中的溥仪档案、端方档案、醇亲王府档案等尚未对公众开放。10年间,我查阅较多的,是军机处全宗,此外是内阁、宫中、内务府等类档案。其中,军机处全宗里的军机处录副奏折、随手登记档、上谕档等,着力尤多。
在“一史馆”抄档案,需要有一定的书法知识和古文常识。1729年,雍正皇帝下令实行副本制度——凡奉朱批的奏折,都由军机处誊录一份备查,即为“录副奏折”。此类档案对于了解清朝军政大事关系甚巨,只是录副奏折没有断句,且誊录者书法艺术千姿百态,为节省时间往往以行楷甚至行草书写,其中的繁体字、连笔等屡见不鲜,为此不得不耗费大量时间去辨认——比如奏折中经常会出现“吁请”二字,清代时“吁”写为繁体的“籲”,加上连笔严重,因此,抄档案之初,我常常为这个字感到困惑不已。在“一史馆”利用室,找工作人员或者同来抄档者帮忙“认字”可谓一景。
朱批奏折,顾名思义就是有皇帝批示的奏折。雍正勤政,对很多奏折都有详细的朱批。清宫档案显示,在年羹尧一份谈及罗卜藏丹津的奏折上,雍正的朱批有二百余字;另有一件要年羹尧留心众蒙古王子的朱批,则多达三百言!而像咸丰、同治、光绪朝的皇帝,朱批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简短的“览”“依议”“留中”“知道了”“(某)部议奏”“著照所请,该部知道”等。晚清衰败,皇帝不如康雍乾那般勤政是原因之一,这从朱批中也可一见端倪。
在“一史馆”抄档案,从朱批中也能揣摩到皇帝的某些个性:1707年,获悉武英殿总监造赫世亨遵照自己所嘱用药病情好转,正在外地的康熙十分高兴,在朱批中打趣道:“闻赫世亨已大愈,未尽报朕言,待朕回宫,断不宽宥,必将赫世亨交与其妻掐死。”一代圣主康熙,饱含幽默的一面。雍正在河南巡抚田文镜的一份奏折中朱批:“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敢作敢当的性格,跃然纸上。载沣生性懦弱,但在以摄政王身份处理清廷军国大事期间的批示中,经常看到“矣”这样语气相当肯定的字词。比如1911年9月10日,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端方奏报很多日本留学生回四川,希望朝廷下令护理四川总督赵尔丰注意防范。载沣的批示就是“请饬赵尔丰严密防范各节,昨已有旨严饬赵尔丰矣”——看到这些,隔着电脑屏幕,你似乎也能感受到百多年前载沣自认为先于臣子奏请、早做安排后的得意神情。
(《北京青年报》7.4 刘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