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立鹏爱玩滑板、潜水、打泰拳,他是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喜欢电子产品,收藏黑胶唱片,爱弹吉他,喜欢西餐,谈过好几个前女友。
他遇到赵红程,很多事情改变了。
2015年,他大学毕业后入职的第一天,所有新人在礼堂接受培训,他看见一个女生开着电动轮椅,冲到讲台附近和人说话。
“竟然还有残障人士和我们一起工作。”他想。后来,他发现,她还和自己一个部门。
一年后,他们成了恋人。一恋就是5年。
忍不住表白了
谢立鹏没想过这一任女友是这样的。
以前,他的生活很少和残障人士有交集。大学时,他做志愿者,去一位截瘫女生住处照顾起居。女生中断了学业,把“别给父母添麻烦”挂在嘴边,说自己“很多事儿不能做”。
第一眼看到赵红程,他和很多同事感受一样,“一个坐轮椅的人能坚持到研究生毕业,还到大公司入职,很优秀”。
在公司,每人都要起“花名”,谢立鹏给自己起名叫“广坤”,《乡村爱情》里一个搞笑的角色。谢立鹏是赵红程认识的第一个东北人,讲话有种“赵本山演小品的感觉”,赵红程常哈哈大笑,声音穿透办公区。
事实上,遇见谢立鹏的时候,赵红程不能连续坐8个小时。她1岁多得了脊髓灰质炎,双下肢屈曲畸形,肌肉完全萎缩。研究生毕业前,她做完两项手术。为了矫正腿部,两个月进了3次手术室。她还做了脊柱侧弯修复手术,从脖颈沿脊柱开的口子,几乎贯穿整个背部,植入24颗钉子,手术花了7个小时才完成。
手术让她的胸腔产生变化,内脏和筋膜被牵扯,有时呼吸,她会想到梁静茹那首《会呼吸的痛》。术后半年,她每两三个小时必须躺下休息。
她没参加毕业典礼,25岁生日在病房度过,一度怀疑自己来不及前往杭州这家大公司报道。
上班了,她在杭州租了离公司不远的房子。她享受着不再被照顾的自由,尤其喜欢雨天,她把雨衣披在腿上遮住腿脚,一手打伞,一手控制电动轮椅遥控杆,去小店吃饭。
3个多月的入职培训期,赵红程、谢立鹏和部门几个同龄人聚会、唱歌、吃饭。9个月左右,谢立鹏辞职了,新工作在北京。想聊天时,她是他第一个想分享的人。
赵红程没想过两个人会在一起,担心未来联系可能越来越少,一次聊天,忍不住表白了。
他发现自己也依赖她。此前,谢立鹏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残障人士谈恋爱,但一转念,“即使对这个群体不了解,我了解她。”
一起做家务
没人想过他们能在一起5年。
摆在面前的第一个困难是,他不能接受她的身体。像很多男生一样,他也钟意女生的大长腿。洗完澡后,她习惯套上到脚踝的睡裤。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他眼神逃避。
她很受伤。小时候,她想象自己长大了,进社会赚钱了都会变好,但事实并没有。她习惯了做足准备,但这一次,“如果要远离伤害,可能只有分手一个办法。”
两人直白地交流。他承认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欣赏她的身体,希望她来帮他。一年后,他说自己好了。
她能自己穿衣服,不借助外力蹲下。朋友欧阳福形容她,在5公里范围内跟正常人没区别。好友沃佳楠记得,她曾想上前帮赵红程推轮椅,被拒绝了。在平坦的办公区,赵红程有时“飙”轮椅快到她追不上。
她善于运营。读研时,因为身体原因,赵红程没实习,拿手术剩下的2万元在网上开了美妆代购店,一度做到两个钻——积累了500多个好评。
她不认为有了恋人自理能力就要退化。他们去朋友家玩,谢立鹏把赵红程抱上阁楼,她判断自己能下来,让朋友把地板擦净,自己坐在楼梯上,双手抬着大腿一级级往下挪。
一年前,他们都换了工作,搬到上海生活。在出租屋里,他负责打理家里高位的地方,给绿植浇水,晒衣服、收衣服,她负责叠。他拖地,她有时也分担,划着轮椅后移停住,拖完一个半圆,再后退拖下一个半圆。她做过饭,未改造的灶台过高,她的脸和火齐平。后来,他做饭,她洗碗。他换家具,她倒垃圾。
分工合作家务的方式让赵红程感觉很平等。
很多新体验
相爱后,他们多了很多体验。
他和她坐飞机,了解预约机舱轮椅的服务;他陪她学游泳,克服头重脚轻的问题,最终她可以卸掉漂浮板游上几米。他们一起去广州塔,摩天轮一直动,和地面有高差,她和工作人员提议暂停,被朋友抬上去,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夜景。
不过,一些时候他们必须分道扬镳。不少直梯没设在地铁口旁边,藏在附近楼里直通站台,有时候要绕远,她干脆一个人前行。碰上出站口复杂的地铁站,他们找到彼此要花20分钟。
看电影时,他们赶在第一批进场,把轮椅放在入口,他抱她进座位。买话剧票,订票软件上轮椅位无法预知,他们拼运气才能坐到一起。
多数酒店没有无障碍房间。每次去外地,她要在网上采购塑料小凳,提前寄到酒店前台,洗澡时坐着用。
他们去看脱口秀,工作人员坚持残障女生上厕所必须由男友抱进去。趁赵红程不在场,工作人员悄悄问谢立鹏,“她用纸尿裤会不会更方便?”他们去艺术展现场,保安专门叮嘱她,“进去要小心,轮椅别撞到别人和展品。”
他们习惯了被注视,上地铁、进餐厅、在商场转悠,总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几年前,她在北京乘地铁,坐着爬楼机从地铁口通往站台,近20分钟里爬楼机不停地播放音乐,不少行人举起了手机拍摄。
在多数人眼里,每次外出是谢立鹏带赵红程玩。但谢立鹏说,是她陪自己一起玩。
相互需要
两个人都承认,他们相互需要。
在赵红程眼里,谢立鹏细心。还是同事时,他们在二楼办公,她能上的厕所在另一栋楼的一层,那儿门锁坏了。谢亚鹏买了写有“正在使用”的牌子挂在门口。
她坐着洗澡,上床睡觉时,裤子总是湿湿的,从小到大没察觉出问题。一天,他突然在床头放了个吹风机。
赵红程有很强的共情力。他曾投资失败,机构跑路,损失了一笔钱。爱开玩笑的他半个月没笑容,常叹气。她没指责他,帮他想各种解决办法,“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要花很多精力自我消解。”
直到现在,他们仍保持着亲密感。每天早晨去上班前,他会吻她。路过她的公司,他给她发去位置,约好一起吃饭。他们有专属的“周五喝酒日”,开一瓶酒,有时摆上蜡烛,聊好几个小时,直到筋疲力竭再睡觉。
他的前女友类型不一,成熟的、文艺的、乖巧可爱的。他曾期待过一位能和自己去吃奇怪的东西,一起听音乐、看电影,爱好交集最大化的女友。
赵红程不是那个与自己最相似的人,她好静,喜欢埋头看书,钻研心理学,钟意湖南菜,但两人无话不谈。
和朋友的合照里,她多数坐着轮椅出镜,不回避身份。
谢立鹏今年30岁,赵红程31岁。他担心过,以后自己年纪大了,没法抱她越过那些必须逾越的台阶。“那时候的事谁说得准呢?”赵红程笑,“那时候也会有那时候的解决办法。”
她仅有80多斤,定制的轮椅比通用轮椅窄五六厘米。他习惯在她身后,弓着腰推轮椅前行。遇上笔直的路段,他会松手让她自己推会儿,她有时故意推快,他不得不小跑追上。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浪漫,并行时他走在前侧,两人牵着手,他做前行的牵引力。
跨城市旅行,他推她,她推行李箱。拍合照,他下蹲,举起手机把她框入镜头。屏幕上,他是她视频里偶尔出镜的“彩蛋”嘉宾。屏幕外,他做她的摄影师,变着法帮她刷角度清奇的弹幕——比如,视频背景里的灯真好看,那是他购置的得意之作。
两人向彼此的世界倾斜着。他们试过一起坐着轮椅出门。为防止站起来,谢立鹏还用睡衣腰带做绑带在大腿上缠了两圈,吃快餐、进超市,划完4个小时的全程。
在家他会练划轮椅的花式技巧,调侃自己“整了点新活儿”。谢立鹏曾在视频里问她,“和我在一起你自卑吗?”她回答“没有”。他笑,“我这么帅你都不自卑,现在的女生真是自信。”其实,对于两人是否不平等的问题,他下意识的反应是自己处于低位。
(《中国青年报》7.7 王景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