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鞍山市东南方向15公里处,有片连绵的山区,车少、路宽,是练习跑步的好场所。
每天早上五点,一辆白色的四轮摩托盘桓于山路。车在前指引,后面跟一群跑步的孩子,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七岁。
引擎声盖不住“踏踏”的脚步声。10岁左右的孩子自己散着跑,13岁以上的孩子则统一“连车”:牵引绳一端连接着孩子,一端连接着车尾,十几根绳子五彩斑斓。
车和人的时速保持在20公里左右,一路有上坡、下坡,共计16公里。偶尔加速,后面即有喊声:“老爸,慢点!”
开车的是柏剑,48岁,鞍山华育中学副校长兼体育老师。这些跑步的孩子现由柏剑助养、训练。孩子们管他叫“老爸”。
“不碰见老爸就废了”
柏剑中等个,身板结实。他的衣着非常固定,一年四季就是那几套运动服,蓝的、红的、白的。
1973年,柏剑出生在辽宁葫芦岛的大山里。读小学时,他每天要跑10里地的山路上学。
上初中后第一次参加运动会,1500米比赛,柏剑甩了第二名两圈。老师注意到他,要他好好练体育特长生,说不定能凭此考大学。
柏剑开始有意识地自我训练,每天都往两腿上绑沙袋,24小时不拿下来。
后来他凭体育特长考上锦州师范专科学校,1995年毕业分配到鞍山二中做体育老师。
参加工作不久,他遇上了庞浩,一个因原生家庭矛盾而无人照顾的男孩。庞浩总逃课去网吧,还打架、不服管,打碎了教导主任的三副眼镜。
但庞浩对柏剑另眼相看。他练过几下武术,上体育课时会摆摆拳脚,包括庞浩在内的男生们很佩服他。
柏剑说,那会儿庞浩的父母不睦,他回家连饭都吃不上。柏剑一个人住单身宿舍,便喊庞浩到他的宿舍吃饭,慢慢留他住下了。
那会儿柏剑带校田径队,队里的小孩要早训,早上会去他宿舍蹭饭。练体育的格外讲究伙食,常要买牛肉来补。柏剑的月工资只有190多元,经济压力大,就去夜市摆摊卖运动衣裤。攒了一千块钱准备过年带回家,却被庞浩偷去花在老虎机上。
柏剑用了三天时间找到他,庞浩却死不承认拿了钱,跟着柏剑回到宿舍。两人冷战了几天,谁也不理谁。“当时很伤心,不想再带了。”
柏剑照例白天上课、晚上摆摊,凌晨四点多还要出去带田径队,内外疲惫,患了严重的咳嗽。咳了两天,痰中带上血丝。庞浩被吓着了,终于肯认错。从此他戒掉网瘾,跟着柏剑练体育,最终考上沈阳体育学院。
毕业后庞浩又考了亚洲C级教练的资格证。柏剑劝他回家,他便回鞍山当了名公务员,在老家扎根。
庞浩只比柏剑小9岁,觉得他亦师亦友亦父。问他为什么接受柏剑,他顿了顿说,有些心理难以说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原本的人生没有方向,“不碰见老爸就废了”。
学生中但凡有家庭困难的,柏剑就留人吃口饭。“当时觉得无非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柏剑说那会儿年轻,能捣腾,觉得多养三五个孩子没什么,多拉一个是一个,都随他吃住。“没想到最终都成我自己的孩子了。”
48个学生“跑”进大学
这个季节,早上五点天已大亮了。柏剑的车突突突地跑在路上,早起的农户会注目,农户家的狗也追着车跑。
柏剑把着车头,间或回头叫一句:“深呼吸!摆臂!”一头硬发被风吹得向后倒去。
孩子们说跑步是个体力活、技术活,要一点点磨。刚来的时候,没有谁跑得动。“五百米就歇菜。”于是就咬着牙,听柏剑的法子,由5公里起,慢慢地提高速度增加长度。过一两年,以每公里5分钟的速度轻松跑下10公里,就开始连车跑16公里。
初夏的东北是跑步的好时节,清早气温不到20摄氏度。不像冬天的早晨,跑着跑着,嘴巴边上结出一层霜来,一摘帽,“头上老白老白的。”
但偶尔也会专挑盛夏的正午、阳光暴烈之时跑步,跑得满脸发烫、额头冒烟,为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到比赛时才不会只盼着风调雨顺。
在柏剑印象里,26年来,120多个孩子多数在学业上普遍很吃力,练马拉松、考体育特长生是柏剑为他们总结出的最佳上升途径:按他的经验,体育特长生的文化课在180分左右就能上本科,超过300分能上一本。
练马拉松枯燥,但门槛不高,“肯吃苦就能练好。”现在的这些孩子中,速度最快的男孩,16公里的公路跑只用50分钟左右,最快的女孩,21公里的山地跑一个半小时,要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都已没有问题。
柏剑说,2010年丹东国际马拉松是他最得意的赛事,前六名中有五名是他的孩子。
这些原本连三本线都难到的孩子中,他总共已带出48个大学生。
家的感觉
“梦想之家”是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实际上是门对门的两套公租房,男女生各住一套。每套挤十来个人,铁架子单人床从卧室摆到客厅,一张挨着一张。
跑完步,孩子们休整、洗漱、做早饭。大点的孩子轮流负责做饭,最小的孩子则摆桌椅碗筷、端菜送粥。要做近三十人的口粮,大锅蒸汽腾腾。
来这里前,每个孩子的生活都不尽相同:贫穷的、被抛弃的、被孤立的、被家暴的、被多病多灾的家庭束缚的……
柏剑的朋友孙丽霞常到“梦想之家”帮忙,接触过不少孩子的家长。她说有的孩子从小以黑户身份长大,如包袱一般被甩到“梦想之家”。有的孩子四年未与父母相见,前些时日孩子母亲在当地公安的促成下,来鞍山与柏剑签订助养免责协议,“可孩子没有认出亲妈,叫她阿姨。”有的家长在媒体上看到柏剑的事情,马不停蹄地把孩子送来,“我问那家长在哪儿工作生活,她说在外地工作,和孩子爸办离婚了,所以没有能力继续养这个孩子。”
17岁的郭瑞刚来时很暴戾,一言不合就与人动手。柏剑说,那是因为他从小被家暴,长大了就打别人。要将他们教好,一是讲道理,二就是练跑步。把劲儿都用到跑步上,人就沉稳了。
10岁的满满曾和残疾的二伯生活在大山里,她的父母自她四岁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她一字不识,总赤着脚满山跑,练上跑步才知道要穿袜子。
16岁的佳欣上有一姐下有一弟,家里很是穷困。柏剑就职的中学曾对口扶贫佳欣所在的乡村中学,佳欣的老师找上门来,希望柏剑收留佳欣。佳欣来到柏剑这儿,过不久觉得好,就把姐姐也叫来了。
孩子们觉得“梦想之家”有家的感觉,也有“人人平等”的好处。他们能够在“梦想之家”生活,能学习,能跑步——这既是他们的现实,也是他们的出路。
2020年初,“梦想之家”的房租断供了,合同提前结束。几番奔波,柏剑以五百五十元每月每套的价格,租了两套公租房,沿用了梦想之家的名字。
公租房一套六七十平米,家具挤到一起,墙角的小椅子几乎摞到房顶。任意一个房间,站上十来个孩子,立刻显出局促。
“梦想之家”的日常开销异常庞大。练体育的孩子吃得多,再怎么压缩成本,每个月光伙食费就要七八千块。此外,还有一大家子的水电气等杂费,目前在读的七个大学生每月需要1000元的生活费。
柏剑现在工资五千多元,在鞍山市开彩票店的三姐对他多有支持,三姐夫也每月给他四五千元。再加上外界七七八八的捐助,勉强度日。
柏剑说,为赚钱他做过很多事。除夕夜,他领着孩子在外面捡烟花壳子卖钱。近两年,他学着在朋友圈卖南果梨、卖酵素。柏剑坦言,会有焦灼的时刻,整夜不能入睡。但大多数时间他的心态却很好,“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孩子们都活得好好的。”
(《新京报》7.7 冯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