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在所有的生日中,我觉得七十岁生日意义最为重大。人已到古稀之年,这一向被认为是人生派定的年限,多余的岁月只是在时间老人执着镰刀转身向别处刈割时偷活到的属于不定之数的余生。人到七十岁,不再是在老年的门口。他就是个老人。
我的生日没有任何庆祝活动。我早上照常工作,下午到屋后僻静的林子里去散步。我一直不懂这些树木哪来的这种神秘的魅力。它们跟我在别处看到的都不一样。它们的静穆比任何别的静穆更深沉。这个萧条冷落的林子中间具有一种奇异的气氛,你虽然独步其间,却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你有种怪诞的感觉,总好像有什么在你身边飘荡着,既不是人,又不是非人。似乎有个阴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树身背后,悄悄窥视着我在走去。于是紧张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你身边四周都有埋伏,正伺机而动。
我回到屋内,替自己沏了杯茶,拿起书一直看到晚餐时候。晚餐后,我又看了一会书,玩了两三盘单人纸牌,听听无线电里报告的新闻,然后拿本侦探小说,带着上床。我看完小说,睡着了。整整这一天里,我除了对我女仆说过几句话之外,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的七十生辰,我就是要这样度过我这生日。我思潮起伏。
十年前我在《总结》中零零星星写下了我在生活中、阅读中、冥思玄想中所形成的关于上帝、死亡、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等等方面的印象和观点,现在我离开死亡更近了十年,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并不稍比当时多领悟些。我不知道上帝存在不存在。任何旨在证明他存在的说法都不能令人信服,而古时伊壁鸠鲁说过,信仰须凭直觉。这种直觉我可从未有过。同时又从来没有人圆满地解释清楚何以恶与全能全善的上帝并存的道理。一度我被印度教的神秘的中性概念——即无始无终的存在、知识和福泽的概念所吸引,觉得这比人们凭自己的意愿设想出来的任何其他的神祇都较为可信。不过我也只能把它看作是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幻想。它不可能从终极原因依据逻辑推导出这个世界的森罗万象。当我想到茫茫的宇宙,想到无数的星辰和以千千万万光年计算的空间,我自不胜畏惧。但是我的想象力没法想象出一个造物主来。我愿意承认宇宙的存在是一个非人类的智慧所能解开的谜。
至于生命的存在,我倒相信有一种“心理物理物质”,它是生命的起源,其心理的一翼是复杂的进化活动的出处。但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切的意义何在,我还是茫然无知。不过,假如上帝存在而又关心人类的事情,那么他当然必须相当地通情达理,如同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一样,用宽厚的眼光看待人类的弱点。
还有关于灵魂是怎么说的呢?印度教徒称之为“阿特曼”,他们认为它来自永恒之中,并将继续存在于永恒之中。这比认为灵魂是随着一个人形成胚胎和出生而产生的说法容易接受。他们主张它有“绝对实在”的性质,从“绝对实在”中来,最后回归“绝对实在”中去。这是一种可喜的幻想;人们也只能认为就是这么回事。于是人们相信轮回,从而更进一步对恶和祸的存在提出了人类的智慧所能设想的惟一似乎有理的解释,因为它假定恶和祸是过去罪过的报应。它不解释为什么全智全善的造物主愿意或甚至还会制造罪过。
然而灵魂是什么?从柏拉图以来,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莫衷一是,而大多数仅是对他的设想的修改补充。我们经常使用这个词,应该相信我们必有所指。基督教作为一条信条,认为灵魂是上帝创造的一种简单而不朽的精神实质。我们可能并不相信,然而还是赋予这个词以一定的含义。当我问自己,我说的灵魂指的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我指的是我的自我意识,即我中之我,也即我之为我的品格,这品格包含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经历和我肉体的偶然因素。
我看很多人不信肉体的偶然因素影响灵魂的形成。就我自己而言,我对于这一点比谁都更确信无疑。我们全都知道,要不是只因似乎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某一个人,或者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到过某个特定的地方,我们的一生会有多大的变化,因而我们的性格,或说灵魂,会和现在的迥然不同。
(《毛姆自传》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年出版 赵习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