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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1年07月03日 星期六

    困守咸海的中国人

    《 文摘报 》( 2021年07月03日   07 版)

        ■刘子超

        三菱车冲下高原,进入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带。细软的沙地上,散落着破碎的贝壳,植被全都干枯了,仿佛远古时代的遗骸。这里曾经是咸海,如今已经干涸,却依然保留着海底的样貌,有一种令人畏惧的荒凉感。日复一日,咸海缩减着自己的疆域。现在,它终于出现在了丘陵的尽头处。

        司机停下车,指着远处的咸海。尽管距离海边尚有一段距离,但汽车已经无法开过去。我跳下车,徒步走向海边。海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我走近发现,他们都戴着棉帽子,围巾围在脸上,只露出眼睛,脚下踩着沾满湿泥的雨鞋。一共四个工人,看样子都是卡拉卡尔帕克人(欧罗巴人种与蒙古人种的混合类型),其中一个明显是巨人。他的阴影很长,正在徒手把一袋湿泥搬走。

        看到我后,他们的眼中露出短暂的惊讶之色,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我用俄语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正在收集泥中的一种虫卵。然而,我根本没有看到什么虫卵,只有成群的蚊子,在紧贴地面的空气中滚动。一名巨人突然开口,用的是蹩脚的中文:“我们的老板,中国人,他住在这里。”

        “你们老板是中国人?”

        他伸出一只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简易帐篷。此时,太阳已经涣散成一片刺眼的白光,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迷雾。透过那层淡淡的雾霭,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帐篷前,正望着大海。

        “他的名字,王。”巨人说。

        咸海王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牙齿已经被烟草熏黑。他身材消瘦,有点驼背,说话有山东口音。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山东滨州人。

        “听工人们说,你在收集一种虫卵?”寒暄过后,我问。

        “其实是一种微生物,这种微生物经过深加工后,可以作为虾的饲料。”他说。

        为了开采这种虫卵,咸海王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咸海边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他独自住在身后的帐篷里。

        走进帐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这里没有女人,因为帐篷里有一种单身已久的混乱。帐篷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张堆满杂物的木板床占据。床脚处支着一张小矮桌,上面垂下一只油腻的灯泡。一个中国北方农村小煤炉,把帐篷里烤得又干又热。这几乎就是帐篷里的全部家当。我问他,为什么住在这么简陋的帐篷里。他说,他曾经让工人翻了个毡房,但是一场风暴把毡房的龙骨都吹弯了,于是他决定改住这种便于修理的帐篷。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离最近的Wi-Fi也有一百六十公里。那是厂房的所在地,原来是苏联的鱼罐头厂。所有的补给,也括淡水,都要从厂房运过来。他两个月去一次厂房,收发邮件,向中国总部汇报工作,再驾车返回这里。

        一个工人走进来,用简单的俄语交谈几句后,又转身走了。能看出工人对他非常尊重。咸海王讲起他的治理之道,他对工人们说,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门心思地挣钱.他禁止工人喝酒,但也知道,私下里人人都会喝。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管这叫“中国人的智慧”。

        白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夜晚则无比漫长。到了晚上,他会简单做点饭。他兴奋地告诉我,前几天弄到了一点大白菜,还没吃完。那种口气,仿佛谈论的不是大白菜,而是大闸蟹。

        长时间的与世隔绝,令他的烟瘾大增。谈话中,他几乎一刻不停地抽烟。“天黑以后,还要有酒,没有酒是很难熬的。”尽管如此,每到一个临界点,他还是会濒临崩溃。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心慌得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瞒你说,昨天我就差点崩溃。”于是,他骑上四轮摩托,在无人的丘陵上狂奔。冲上高原,再冲下来,让飙升的肾上腺素麻痹自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脸已被风吹得麻木,心里才终于好受一些。

        那天晚上,我们喝光了一瓶伏特加。他几次说要走,却总是主动挑起新的话题。他说,几年前,他的帐篷就在海边,如今距离海边已有一百多米。这只是短短几年的事情。他说,咸海中有一座小岛,传说中有恶龙守护着宝藏。实际上,那是苏联进行秘密生化试验的地方。小岛原本沉没在海底,但因为咸海消退,已经浮出水面。

        “这些没人说过,”他在香烟的烟雾中眯缝着眼睛,“但我都知道。”

        后来,他终于踉跄地走了。我钻进睡袋,却感到无比清醒。我想起了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那里面写了一个名叫库尔兹的白人。他独自生活在刚果的热带雨林中,为大英帝国搜罗了不计其数的钻石和象牙。刚果河流域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他的威名,甚至谈其而色变。然而,当小说的主人公最终找到库尔兹时,发现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生活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小木屋里。

        咸海王当然与库尔兹不同,但是他们都甘愿生活在某种极端的环境里。他们的生命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即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也无法摧毁它的内核。

        (选载五)

        (《失落的卫星》文汇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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