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见
一
从高空鸟瞰,海南岛酷似一只绿色的灵龟,静静地趴在粼粼的波光里。龟背上横亘着五指和黎母两大山脉,它们是众多水系的发源地。发端于两座山脉之间的南渡江,在收编无数涓流细脉之后,向北逶迤而去,龙归大海。它入海的地方,就是今日的海口。
海口是一个水口,但它也是一个火山口。两万多年甚至更早以前,土地突然爆裂开来,绽开数十个口子,从中轰隆隆地喷出铁红的岩浆。灼热的熔岩冲到云天之后又洒落下来,吞噬着地面上的草木和动物,岩浆凝固之后形成充满气孔的褐色石头,使土地变得崎屹难耕,但却是现成的建筑材料。海口周边的村落,从民居到围墙、庙堂、道路,都是用这些火山的灰烬垒叠而成的。
从风水上讲,海口是一个水盛火旺、水火既济的地方,因此有琼台福地的称谓。即便到了现在,乡野间一座无人居住的房子,很快就被草木和藤萝吞没,成为果子狸、银环蛇等野生动物的窝点。不难想象,在人类尚未到来的一万多年前,海南岛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生命存在和繁衍所必需的要素,包括阳光、空气与水,在这里都呈现出饱足的状态。这些斑斓的色彩,是密不开交的原始雨林,还有沼泽、湖泊与河流。密林里窜荡着成群的巨猿、长臂猿、猕猴等各种灵长类动物;山野间奔跑着中国犀、亚洲象、黑熊、豹子、鬣狗、黄牛、水鹿、豪猪;天空中交织着各种鸟类的翅膀,还有它们肆无忌惮的叫喊,到处洋溢着过剩的生命力。
二
新石器时代晚期,海南岛地面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先人在行走,海口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但直到四五千年前,他们才开始在这里安家落户。仙沟岭遗址是一片规模相当可观的墓群,体现了先民一种慎终追远的情怀。在礼教尚未建立的时代,人们对死去的先人就如此郑重了。
告别入土的祖先,很多人选择向南部进发。对于早期人类而言,岛南郁郁葱葱的山林地带,四季花果飘香,空气里妙味无穷,更能够满足他们的生存渴望。南部更为灿烂的阳光,最适合他们赤身裸体地生活。
这些一二万年前就在岛上聚居,拿着石头疯狂追逐野兽的人群,与后来岛上的黎族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本人倾向于这样一种认识:他们其实就是黎族的先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会被灭绝或主动撤离。
海南岛不是人类起源地,人口从大陆南部陆续迁入的过程,从一万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到了先秦时期,越国以南的广大地区被称为南越,因为部族繁多,统称为百越。海南岛和广西大部、广东西南部及越南北部,属于其中一支“骆越”的范围。越地居民自汉朝末年被称为俚人,从南越各地迁入海南岛的人,自然属于俚人之列。俚人是一个倔强的民族,《隋书》记载:“俚人率直尚信,勇敢自立,重贿轻死,巢居崖处,尽力农事。”难怪前219年,秦始皇派屠睢率领五十多万大军进攻南越,横扫天下的秦军竟然大败而归。
隋唐之后,随着社会发展与文明教化,南越故地上的大多居民渐渐融入汉族大家庭,最终在宋朝时脱掉了“俚”的帽子。但海南岛上的俚人,因为地理环境封闭,较为完整地保持了原来的生活方式,并被书写为黎人。
在岛上,他们共有五个支系,其中一支被其他部族称为“本地黎”的润黎,极有可能是最早进入海南岛的落笔洞人的后代。他们自称为“赛”,而“赛”也是整个黎族的自我命名,含有主人的意思。其他哈、杞、美孚、赛四个支系,应该是后来陆续融入并获得认同的。
三
海南岛上的生存,需要接受诸多自然力的挑战。要在千万年形成的严密食物链构成的生态空间里,开辟出人类生存的天地,艰苦程度难以想象。与黑熊、犀牛、大象等凶猛的动物对峙,人是弱势的个体,其优势完全取决于群体的协力。
一年数度的台风,是岛上发生的最可怖的事情,从大洋深处莫名地掀起,挟着巨浪与暴雨而来的狂风,像一把巨大的扫帚,一抡一抡地扫荡着这个岛屿。闪电将天空一次次劈开,雷暴在头顶不断炸裂,让人觉得自己平日里做的一切都是罪过,他们的生存似乎不被天地鬼神所容忍。草木搭建的简易屋子,完全没有了招架之力,披荆斩棘、含辛茹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接二连三地受到洗劫,人们又要回到一无所有的当初,凭一双白手从头再来。
台风带来的洪水,是岛上最难抗拒的灾难。在黎族的传说中,洪水题材占有十分重要的篇幅,而葫芦成了他们的诺亚方舟。摧枯拉朽的洪水,不仅淹没村庄田地,还会吞噬人的生命。在洪水传说中,无路可逃的人们,只能钻进葫芦里,在汪洋之中任其漂流,最终得以幸存的人少之又少,有过这样的情况,洪水退去之后,岛上只剩下两个人,他们相依为命,最终还是把血脉传承下来了。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岛上扎根,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而正是这种艰难险阻,造就了黎族人坚韧、彪悍的性格。
(《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新星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