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超
传说,上帝分配土地时,吉尔吉斯人正在睡觉。等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土地己经分完。他们请求上帝多少分给他们一些土地,于是上帝就把自己的后花园给了吉尔吉斯人。
吉尔吉斯人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这表明他们是上帝(或真主)的宠儿。这个故事也表明,他们对自己的家园非常满意。他们喜欢告诉我这样的外国旅行者,吉尔吉斯是“中亚的瑞士”。这里既有阿尔卑斯般雄伟的天山,也有明净如眼泪的伊塞克湖,还有向远方延展的大草原,上面点缀着枣红色的骏马和白色的毡房。
不过,考古学家认定,吉尔吉斯人的传统家园并不在这里。公元9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还在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沿岸游牧。后来的几个世纪里,他们才一路漫游到位于中亚的新家园。当时的中亚一片混乱,不同的族群和势力彼此征战。弱小的吉尔吉斯人不得不一直生活在各路强权的阴影下。他们的焦虑与抗争构成了《玛纳斯》的主体。这部史诗比希腊的《荷马史诗》和印度的《摩诃婆罗多》都要长,史诗的主人公就是吉尔吉斯的民族英雄玛纳斯。
乾隆在位时期,吉尔吉斯人曾经臣服于清朝。当时,清朝军队歼灭了蒙古准噶尔汗国,平定了大小和卓之乱。不过到了19世纪20年代,浩罕汗国的势力开始渗入到楚河河谷和天山地区。游牧的吉尔吉斯人发现,他们被孤立于偏远的天山牧场之间。为了守护通往喀什的商路,浩罕汗国建立起一系列城堡哨所,比什凯克就是边境线上的哨所之一。
几天前,我在天山深处徒步,偶然碰到一位英语流利的吉尔吉斯向导。听说我是作家,他执意要我见一下他的朋友:“他叫阿拜·扎尔扎科夫,是一位青年作家,参加过革命活动。”
此刻,站在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的阿拉套广场上,我试图找到一丝革命的痕迹,但看到的仅是一座天山脚下的暖昧边城。2005年,第一场革命发生时,吉尔吉斯刚刚独立十五年。它在国际版图上的重要性,因为美国入侵阿富汗而大大提升。美国在比什凯克附近建立起一座空军基地,成为军事行动的中转站。吉尔吉斯人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大发其财。不过,随之而来的贪污腐败,也令这个国家饱受折磨。仅仅五年之后,革命群众第二次赶跑了总统。
“你就是下一个莫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吉尔吉斯青年问我。
我一愣,伸出手:“你是下一个艾特玛托夫?”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是我唯一知道的吉尔吉斯作家。
“我是阿拜,”这个人一脸喜庆。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使劲摇了摇——莫言和艾特玛托夫——历史性的时刻。
我们谈起艾特玛托夫,他既是苏联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吉尔吉斯作家中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人。2008年,艾特玛托夫与世长辞,人们在阿拉套广场上为他送葬。如今,广场一侧还伫立着他的铜像。在阿拜看来,艾特玛托夫是第一代完全融入苏联体制的吉尔吉斯人。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在“大清洗”中遭到处决。他在大学时代学习畜牧业,随后到莫斯科进修文学。1958年,他在苏联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查密莉雅》,描绘了遥远的群山、秋天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爱情故事。这篇小说让他一举成名,那年他不过三十岁。
我问阿拜是否读过艾特玛托夫。
“当然,艾特玛托夫是每个吉尔吉斯人必须阅读的作家,就像中国的鲁迅。”阿拜说,“不过我现在认为,艾特玛托夫的成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在苏联的大家庭里,每个加盟共和国都要有一个作家,能够代表那个民族的文学——这既是苏联体制的要求,也是一种政治需要——艾特玛托夫恰好成为吉尔吉斯文学的代表。”
“对我这代吉尔吉斯人来说,苏联就像史前时代,与我们无关。”阿拜说,“从父母那里,我听过不少苏联时代的故事,但却无法激起太多共鸣。”
阿拜从小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他的吉尔吉斯语很差,母语是俄语,能讲流利的英语和不错的法语。他认为自由和民主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批评政府是作家的义务。对其他中亚邻国,他没有太多兴趣。他认识几个哈萨克作家,仅此而已。说到这里,阿拜停下来看我,仿佛在等着我提出问题。于是,我问他在哪里发表作品。
“我的一篇小说被翻译成了英文,发表在一本美国期刊上。”
我突然想起,在天山碰到的吉尔吉斯向导也对我说过这件事。看得出,在比什凯克的青年文学圈里,此事非同小可,算得上令人瞩目的成就。阿拜告诉我,他以后打算写“全球化对吉尔吉斯人的冲击”。“苏联解体后,全球化将这个国家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冲击得七零八落,成为一片废墟,而我们这代人——后苏联时代的吉尔吉斯人——就在废墟当中,艰难地寻找可以依赖的东西。”
(选载一)
(《失落的卫星》文汇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