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凯瑟琳·曼尼克斯
在我取得行医资格后的第一个月,我签发的死亡证明数量就创下了医院的纪录,这完全是因为我那个病房住的大多是患有不治之症的人。我负责把死亡消息告诉死者家属,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哀哀哭泣,对几乎无法想象的未来感到茫然。护士长为这些特殊访客准备了镀金镶花的陶瓷茶杯和托盘,一位经验丰富的助理护士会泡好茶,把它放在托盘上,并端进护士长办公室,由我陪这些家属喝几杯暖心茶。
很少有家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因为这里是收治重症患者的病房。在这些谈话中,我会了解到死者生前的很多信息,家属会介绍死者的天赋与才华、善良的心地和兴趣爱好,甚至怪癖。我们在交谈时用的几乎都是现在时态,这可以让家属感觉他们所爱的人仍然活着,好像患者的遗体当时还放在生前所睡的床上,或者躺在医院的其他地方接受治疗。然后,家属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纠正时态,开始慢慢地适应这个残酷的真相。而这个真相虽然令人恐惧,但在这样的操作下会一点点地展现开来,让家属接受。
在我上班前几个月的某一天,我不得不向一位老者告知他妻子艾琳去世的消息。艾琳死得很突然,心脏骤停小组来到现场,有人给她丈夫打电话,要他尽快赶来。按照惯例,我没有告诉他更多的细节。我发现他站在艾琳那间病房外,看着门口陌生的屏风和写着“闲人勿进,有事请找护理人员”字样的标志。那时,心脏骤停小组已经走了,护士在忙着整理药品。我问老者是否需要帮忙,然后看到了他眼里的困惑和惊恐。
我问道:“您是艾琳的丈夫吗?”他转过头来,想说“是”,但嘴里发不出声音。
我跟这位老者说:“来,我跟您解释一下。”我把他带到护士长办公室,进行了一番谈话。我不记得谈话的细节了,但我清楚地感知到这个男人对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世上的无助和悲伤。他看上去很虚弱、迷茫,我担心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支持他,他可能很难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与往常结束这类悲伤的谈话一样,我向老者保证,如果以后他还有其他问题,我会很高兴再次同他交谈。虽然我总是这么说,并且发自内心地这么想,但从来没有家属回来找我了解更多信息。想到这儿,我做了一个冲动的举动: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这位面容憔悴的丈夫。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把那张纸片揉成一团揣进口袋,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表明我的做法无济于事。
三个月后,我来到另一家医院的外科病房担任住院医师。有一天,我接到之前病房的护士打来的电话,就是那位端茶盘和镀金陶瓷茶杯的护士。她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位叫艾琳的患者,说艾琳的丈夫打来电话,坚持要联系我。护士给了我一个号码,我打通了他的电话。
“噢,医生,谢谢你给我回电话。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艾琳的丈夫一时语塞。我等着他往下说,心想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问题,希望我有足够的知识可以给他解答。
“事情是……”这位老者又停顿了一下,“呃,你很善良,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还能告诉谁……但是,呃……事情是这样的,我昨天终于把艾琳的牙刷扔了。今天她的牙刷已经不在浴室里了,我真的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听得出来,他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刺耳。我还记得,艾琳去世的那天上午,他站在病房里,脸上满是困惑。
这件事让我对自己的工作逐渐有了深入的理解。丧亲对话只是一个开始,是一个过程的开端,而这个过程人们要用一生的时间,以一种新的方式去接受。
(《好好告别》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年出版 彭小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