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能忘掉

    ■[俄]布宁

    一个阴雨连绵的寒冷的秋天，一辆遍体泥污的四轮长途马车急速驶近一座两栋连成一体的木屋。这木屋的一半是官家的驿站，而另一半是民房。马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匀称的老军人，外表活像亚历山大二世，那是这位沙皇在位的时候军人中间非常流行的。

    三匹马停下来的时候，那老军人从车厢里伸出一只穿着笔挺的军靴的脚，然后用两只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提着大衣下摆，跳上木屋的台阶。房间里没有人，他没好气地喊道：“喂，有人吗？”

    一个黑发女人应声走了进来，她同样保持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风姿。“欢迎光临，大人。”她说，“您吃饭还是喝茶？”

    来客又盛气凌人地说：“喝茶。你是女主人还是女用人？”

    “是女主人，大人。”

    “为什么亲自经营？孀居吗？”

    “不，大人，总得讨生活呀。”那女人微微眯起眼睛，不住地用尖利的目光打量他。“我爱干净。”她回答说，“我本是在老爷家里长大的，自然懂得体面，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忽地挺直身子，睁大眼睛，涨红了脸。“娜杰日达！是你？”他急切地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定睛望着她说，“谁想得到啊！我们多少年不见面了？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我现在四十八岁，想来您也快六十了吧？”

    老军人那倦怠而漫不经心的神情消失了，他站起身来，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他停住脚步，涨红了须发花白的脸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不在老爷家了？”

    “说来话长，先生。”

    “你有没有嫁过人？”

    “没有。”

    “为什么？凭你那俊俏的模样儿？”

    “有什么好解释的。也许您还记得，那时候我多爱您啊！”

    他羞得几乎掉泪，又阴郁地踱起步来。“一切都会过去，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爱情呀，青春呀——一切，一切。这不过是一桩平平常常的丑事。一切都会随着岁月流逝。”

    “人的青春会过去，爱情可是另外一回事。”

    他抬起头来，停住脚步，苦笑了一下说：“你总不能一辈子爱我吧？”

    “看来我能。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总是不变。我知道，您早就不是当年的您了，对您来说，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可是……现在责怪已经晚了，不过，说真的，您扔下我真够狠心的。多少次我委屈得想自尽。”她说完冷冷地笑了笑。

    “啊，你那时候可真美！”他晃着脑袋说，“那么热情，那么迷人！你的体态，你的眼睛！人人都盯着你看！”

    “记得，先生。那时候您的相貌也很出众。我可是把我的美貌，我的热情都给了您。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忘掉！”

    “唉，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能忘掉。”

    “一切都会过去，可不是一切都能忘掉！”

    “走吧，”他转身走到窗口说，“你走吧。只求上帝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宽恕我了。”

    她说：“不，我并没有宽恕您。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您更珍贵的了。就因为这个我不能宽恕您。好啦，回想往事有什么用，人死了哪能再活过来。”

    “是啊，没有用。”他回答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始终生活得不幸福。我曾经狂热地爱我的妻子，但是她变了心，抛弃了我。我曾经宠爱我的儿子，可是他长大了却变成一个恶棍。多保重，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在你身上也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当他重新登程的时候，西沉的太阳射出黄色的光芒，照着空廓的田野，马儿在泥水中跨着均匀的步子。他看着一闪一闪的马蹄铁，皱起两道黑眉思索着：“当然，那是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我不扔下她，会怎么样呢？荒唐！”

    他闭上眼睛直摇头。

    （《暗径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