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一位同学发了张古董级的老照片。照片上前后两排人,前排四个人蹲着,后排五个人站着,都是小学同学,背景隐隐有树有水,大概是在公园。照片是用手机翻照的,只能影影绰绰地看个大概。同学问:能看出都是谁吗?
小学毕业,今年整六十年。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六十年的日子更是早把人变得面目皆非,当年再俊的丫头和小伙儿,也只能让人不堪回首。
别看照片模糊不清,但架不住大家个个都是火眼金睛,而且,到了这把年纪,都有一种本事,就是越是久远的事情,越记得清;越是小时候的同学,越认得准。九个同学,八个同学都被猜得准确无误,唯独前排最右边蹲着的那个男同学,谁也没有猜出来。
大家都说,他个子太矮,还蹲着,半拉身子在镜头外,像只受委屈的小猫,实在猜不出来是谁了。其实,我认出来了。那个人是我。照片是一年级第二学期到北海公园春游时的合影,班主任老师拍的。
那时候,我长得个子矮,像根豆芽菜。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从农村老家为我和弟弟带回来继母,家里的生活拮据,我穿的是继母缝製的衣服和布鞋,特别那条裤子,是勉裆裤,在照片上,我一眼就看了出来。同学穿的裤子前面有开口,是从商店里买的制服裤子,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穿勉裆裤。这条勉裆裤,让我自惭形秽。
那一次春游,大家要带中午饭。我带的是母亲为我烙的一张芝麻酱红糖饼。这种糖饼,在我家是最好的了。在北海公园里,大家围坐一起午餐的时候,不少同学从书包裏拿出来的是果子面包。还有羊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食品,从那时才知道它是日本传过来的食品,是把红小豆熬成泥加糖定型而成,长方形,用漂亮的透明糖纸包装。他们抿着小口吃,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豆香。
我偷偷地扫视着这一切,内心里涌出一种自卑,还有更可怜的滋味,就是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想起这次春游,想起自己的没出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努力学习,奋发刻苦,争取好成绩。我知道,我家穷,我没有果子面包,唯一可以战胜他们的,是学习。
六十多年过去了。大家都认不出来照片上的我了。大家都老了。
是啊,小孩子一闪而过的心思,不过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飘走就飘走了,谁会注意到呢?一个孩子的成长,只能靠自己。馋,每一个小孩子都会有。但是,自卑与虚弱,需要靠自己,不是屈服于它们,就是打败它们;不是作茧自缚,就是化蛹成蝶。
照片上的我,不知是我自卑,躲在最边的位置上;还是同学对我无意的冷漠,把我挤在那里。一切在不经意之间,都有命定的缘分与元素。重看照片上六十五年前的我,我没有自惭形秽,只是,我没有告诉大家那个孩子是我。
(《今晚报》11.15 肖复兴)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