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可染先生初识是在1978年。当时,老师谢稚柳及陆俨少先生、可染老都应邀在外交部的台基厂招待所作画。初次见面,长我三十三岁的可染老谈吐平和,全无“大师”的威严。寒暄以后,他提出让我为他刻印。我给可染老前后刻过四五批印章,大概有二十多方。第一批印中,有他自撰的名句“可贵者胆”“所要者魂”等。先生在信中写道,“寄印章钤样三方,极佳。圆厚生动,结构不凡,将为拙画增加胜色,实不胜欣喜,感谢之至”;“我因见此佳作,另生无餍要求,拟请再赐刻三印。”可染老的肯定,我深感有知遇之恩。
因可染老的赏识,每次见面我都倍感亲切。有一次去北京,可染老拿出三方印石对我讲:“天衡啊,有三方印要请你刻”“别带回去,就在这里刻好了”。我那时年轻,“三寸铁”是随身走天涯的,不为防身,是为了就地“服务”。可染老和师母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奏刀。刻毕,师母惊讶地说:“天衡,你刻印这样快的呀!”此时不知深浅的我,对师母说:“师母,别看我刻得那么快,我刻印的时候,刀端始终有阻力在,既要爽,又要涩,有阻力的线条才能有张力、有厚度。”那时少不更事,加之蒙可染老一贯的宽容和厚爱,所以说话少了分寸。我又转而对着可染老讲:“打个比方,把一根缆绳搁在球场上,它只是一根没生命无活力的线条。但当两支队伍拔河,相背的两股力量都在拉这根缆绳的时候,这根线条就倏地充满了一种对垒搏击的神奇力量。刻印就需要这样的线条。”“再比如山间长长的瀑布,如果倾泻而下的水流撞击到嶙峋凸出的岩石后高高跃起,继而奔涌急下,就更能给人一种震撼的力感。阻力往往赋予线条以鲜活、激越的生命。”说完这些我立马后悔,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就在我自责浅薄幼稚的当口,可染老却说:“天衡啊,你说得好,我们俩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这句话让我忐忑的心绪一下子平缓下来。
还记得1980年去看望可染老,闲聊时他问我:“天衡啊,你对齐(白石)老师的作品怎么看?”我说:“对齐老师的画,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字也写得极好。他画上的诗,特别是画上的跋语,多有一种无古无今、出自肺腑的别致和清新,我也很喜欢。”“但是对齐老师的印章,我有几点批评。”听了这话,可染老颇有些惊讶。“文革”后那几年强调解放思想,当时我写过一篇近万字的文章:《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论五百年篆刻流派艺术的出新》,剖析品评了流派印章从明清到民国的几十位颇有建树的篆刻家。其中对齐白石先生的印章,在肯定他风格创新、自成一家的同时,也提出了三点批评。可染老听后,睁大眼睛看了我蛮久,我有些紧张。陆放翁尝言,“微瑕需细评”,但我却有些孟浪,忘了另一句“有得忌轻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可染老却依然宽厚地自语:“齐老师还是了不起。齐老师画画写字非常严谨,不知道的人以为齐老的画是随意涂几笔,实际上并不是。”又说,“现在大家都在讲写意、大写意,应该在写意前面加两个字——‘精心’,要叫‘精心写意’。齐老师天分高,他有一种别人所缺乏的特殊的绘画感。”接着他向我揭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秘密,齐老师画画写字的精心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齐老师写字,旁边都放着一杆木尺。比如写一张幅条,如一行大概六七个字,他写两三个字就要停下来,拿木尺量量距离,思考完后,往下继续写两个字,再量一量。”如此“精心”,让我顿感新奇。
辞别时,可染老很郑重而缓慢地说:“天衡啊,送你一句话,‘天才不可仗恃’。”一路上,我思忖:自己是一个在艺术上力求独立思考、敢想敢闯敢质疑的人,但有时也自省,知道自己是个有点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的庸人。宽厚的可染老说“天才”,显然是委婉表述,犹如递我一剂裹了糖衣的猛药、良药。这六字赠言,四十年来,一直在鞭策我,成了我一生奉行的攻艺乃至做人的箴言。
(《文汇报》11.20 韩天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