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香港的洪门往事

    哨牙炳的故事，马家辉是从外公嘴里听来的。小时候，马家辉常跟着外公外婆去香港谢斐道口的成记饮茶。成记的老板名叫吉叔，他的舅父哨牙炳是洪门的成员。洪门在明末清初成立，它有个流传更广的名字是天地会。

    哨牙炳卖茶叶出身，后来成为堂口的账房先生，又坐上堂口老大的位置。马家辉记得外公说，哨牙炳好女色，他50岁那年想移民澳洲，他的老婆不肯，提要求说除非哨牙炳答应自己不再近女色。于是，他老婆给他在英京酒家摆寿宴，却出了个鬼主意，迫他在宴上宣布从此不碰其他女人。大会结束后，哨牙炳就消失了。

    这件荒唐事一直留在马家辉心里。等他起了写小说的念头时，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为了还原香港旧时堂口的故事，马家辉去香港大学的图书馆翻旧报纸，又回到湾仔拜访几位七八十岁的长辈，设法了解更多的细节。但马家辉的第一部小说《龙头凤尾》并没有以哨牙炳为主角，而是以哨牙炳堂口老大陆南才为中心，架构了抗日战争期间，夹在共产党、国民党、日本军队和英国殖民政府之间的港岛江湖。《龙头凤尾》完结后，哨牙炳在马家辉的脑海里阴魂不散，这才有了小说《鸳鸯六七四》。

    江湖故事一直吸引着马家辉。2006年，马家辉带友人去湾仔的一间酒吧。香港酒吧里总能看见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他们打扮优雅，拿着酒杯，用英语交流着。马家辉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而是回忆起另一个时空的香港：他年少时的湾仔，天气总是温热潮湿，街道上不时能看见美国水兵，还有香港妓女。

    湾仔是香港旧区，马家辉在那里长大，见惯了赌徒、流氓、小偷、妓女，也听惯了他们的江湖故事，他“不觉可怕，只感可亲，甚至经常为他们辩护扬声”。马家辉的家里住过两个多次出入牢房的舅舅，他目睹过舅舅毒瘾发作、索钱不遂，冲进厨房捡起一把菜刀要伤害其父。他还曾踏进一间麻雀馆，寻找充当“雀手”的外婆，那里烟雾弥漫、牌声震天。

    《鸳鸯六七四》就是从一场牌局开始的。江湖大会开始前，哨牙炳和兄弟们依例赌钱消遣。哨牙炳万料不到连取三把“鸳鸯六七四”——这是最烂的四张牌。哨牙炳怀疑老天爷意有所指，这大烂牌兴许是在提醒他，江湖路是失败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也可能是在预警，退出江湖后，将面临更可怕的灾难。

    从《龙头凤尾》到《鸳鸯六七四》，马家辉一直在写命运的选择。他说：“可能到了某个年龄很难不去感受这些。所谓命运，往往发生的时候你不畏惧，过后你回看，总觉得是命定。”

    马家辉着迷于藏在香港隐秘角落里的人和事，这些故事也成为他窥探香港历史的视角。

    1841年2月，英国人登陆香港后做过统计，当时全香港岛上只有村民约三四千人，聚居于20多个村落。1842年香港开埠之后，迎接了一批批移民和难民。在香港下层社会流动的江湖客、贩夫走卒为了谋生，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争抢地盘、主顾的纠纷。堂口、帮会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从内地迁来的人建立类似于同乡会的组织，也有同一个工种聚集而成的堂口。有的堂口很小，只有十几人，打个名号、插支旗就成立了。

    到了1847年，英国人曾统计香港两万人口中有四分之三都有堂口背景。马家辉在音频节目《香港嘢史》中解释，在香港英治时期，法制不够完善，殖民者、外来者和原生香港人构成了复杂的香港社会，老百姓要维持生活秩序，又要相互关照，堂口的出现和延续某种程度上维护了民间的秩序。马家辉说，香港堂口有句话叫：“我们无恶不作，我们也众善奉行。”正是这样复杂的态度，一个不那么非黑即白的地方，类似“无间道”的故事才有了生长的空间。

    （《看天下·vista》2020年第40期 王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