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战地记者曹聚仁(1900-1972)先生诞辰120周年,也是曹雷80岁之年。她讲述自己的成长轨迹,也讲述一生追寻事业的父亲。总是缺席的父亲,仿佛总是在身边,如生命里的北斗星一样,始终指引着女儿的轨迹。
曹雷打记事起就熟悉战乱。它具象为没完没了的轰炸、躲警报、逃难和搬家的车马声组成的颠沛流离。
赣州
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江西赣州,那里经常拉警报。有一次拉警报的时候,我正好在吃晚饭,我又吃得非常慢。我妈听到警报响,一手抱起我,一手抄起那碗剩饭,带我冲到防空洞里。洞里乌漆墨黑的,我妈就在黑暗中继续喂我。她看不见我的脸在哪儿,调羹一直戳在我脸颊上。那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那把调羹戳在我脸上的感觉。而那时,爸爸一直都在外采访。
有一次,我们到赣州灶儿巷,住在一户人家的厢房。厢房后面有一堵墙,墙后面就是街市。一次,一枚炸弹就落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哎呀,那条街上又都是卖毛竹和鞭炮的,被炸弹一炸,整条街在燃烧,此起彼伏,加上人们的大哭小喊,比过年还吵闹。鞭炮传出的极度喜庆的声音,配的是极度悲伤的哭喊,那场景,非常恐怖。等到早上,我们去看,那一条街,都消失了。
乐平
我们姐弟三人都生在逃难的途中。有一次我们逃到一个小城里,借住一户人家,打地铺睡觉。那是大冬天,北风把那糊在窗户上的纸都吹烂了,我们一觉醒来,头发上都是冰碴。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妈妈带着我们两个小孩,从江西赣州到乐平的郊区,生了大弟弟曹景仲,所以他的小名就是平平。
在乐平,我们落脚在郊区一个看仓库的老乡家,有一片大空地,我们养了老母鸡,种了南瓜。但还没等南瓜熟,妹妹曹霆得传染病夭折。这一年,正是抗战结束的时候。
等到爸爸从战地回到乐平后,他的朋友们怕他伤心,就在乐平城里银行宿舍的楼上重新租了房子,让我们一家搬过去。看仓库的老乡,看着我们种下的南瓜长大了,就用草编了垫子,垫在南瓜下面,预防果实沾了地烂掉。他们总觉得这南瓜是我们的。等到南瓜熟了,他们还叫儿子挑了南瓜到城里找到我们,给我们带过来。我们把妹妹安葬在乐平郊区,却再也没有回去过。
蒋畈村
我们家在浙江浦江墩头镇蒋畈村(今属兰溪梅江镇蒋畈村),祖父曹梦歧生有4个孩子,我父亲排行第二。一个大家族里,不论什么身份,所有人都经历了颠沛流离的抗战岁月。
爸爸没有一直陪着我们,但爸爸用他的方式参与了抗战。1947年5月,由父亲撰写,舒宗侨摄影的《中国抗战画史》第一版面市,很快售罄。这本书后来被用作在虹口开庭审判日本战犯的佐证资料。
保卫战发生时,部队将领认识我父亲,允许他随军住在四行仓库。当时有一个很浪漫主义的说法,是女童子军杨惠敏用油布包了一面旗,在枪林弹雨之下,跳入苏州河,泅水到达对岸,把旗送入军人手中。但我父亲的记录是:“女童军杨惠敏送国旗不是游苏州河过去,而是经由隔壁大楼凿开的墙洞过去的。”后来杨惠敏在《自述》中说:“当我负着神圣的使命走到垃圾桥附近时,被一英军阻止了。经我多番辩论后,我终于在这英兵的许可之下爬过了铁丝网,随又匍匐在地,爬过了许多沙包堆,约两小时之久,我终于爬到了四行仓库,将国旗献给了谢团副和杨营长。”
当这个十来岁的女孩问谢晋元今后的打算,在场的军人齐声回答:誓死保卫四行仓库!当小姑娘问及你们还有多少战士,谢晋元回答说:800人。这就是“八百壮士”的由来,也是我父亲投笔从戎,正式离开教授的身份,成为战地记者的开端。当然,这也是我们家庭的开始。
溧阳路
从小颠沛流离,这成了我日后作为话剧演员和配音演员生涯的启蒙——总是能迅速掌握一地方言的发音规律。在愚园路上的小学,我因为普通话讲得好,被老师挑选参加演讲比赛,是父亲给我写的演讲稿,题目叫作《我要当一个演员》。
上了一学期后,我就随父母住到虹口区溧阳路,到附近的小学读书。原先虹口被日本人控制,战败后,日本人都走了,大量房屋空置出来。大后方的文人回到上海,看到苏州河南岸都住满了,而虹口又有空房间,所以互相介绍。这就是为什么父亲以及父亲的很多文坛的朋友,当时都住到虹口的原因。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小学同学里很多孩子都是说四川话的——因为他们大多是在后方出生长大。所以我这么一个在江西长大的小孩,在上海学会了一口四川话。后来我拍《金沙江畔》的时候,在成都慰问官兵,演一出普及普通话的小戏。戏里有个四川籍小兵不愿意说普通话,强调四川话是“鱼米之乡的乡音,天府之国的国语”。这个角色,就是我用一口四川话演出的。
虽然抗战结束,终于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但他还是很忙。但他回家时,会习惯带本新书给我。他会用家乡话给我念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他说,词中描述的好像就是我们家乡的情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澳门
1969年12月4日,爸爸写信给我时说:“天下事,不可想得太天真的。雷女,你的毛病,就是太天真,天真是可爱的,但处世并不只是谈恋爱呢……我咬下牙关,决定到海外来做事,找钱养家,闷声不响,自己多吃点苦。那时,你们年轻,是不懂这番道理的。别人以为我到了海外,一定会远走高飞了。我一心向往北京,而且慢慢走上为祖国效力的路子,和别人的想法绝不相同。我的文章,在海外造成了权威地位,这便是我生存下来的基本条件。社会革命,乃是我们年轻(时)的理想,我为祖国效命,也就是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虽违背了对你妈的‘永不离别’的诺言,但处在这么伟大的时代,我能天真地开自己的玩笑(吗)?到了今天,你们也该明白我十九年前的决志南来,并不是走错了棋了吧?”
其实,我不太记得爸爸怎么说话了,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但我记得一件事。1982年,我去上海电影译制厂不久,一天大家在看《斯巴达克斯》原片,有人说,这怎么和小说不一样。我脱口而出:“你们说的是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斯》,这是美国的电影,角度不同,切入点不同。”厂长陈叙一一听,就说,“这部片子给曹雷(担任导演)”。后来有什么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厂里也都会第一个交给我。我心里很有底。这些都和我小时候的阅读打下的基础有关系。当时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但那一刻我知道,父亲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在我身边。
(《解放日报》9.25 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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