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52年的万方,常被曹禺说是4个女儿里最像自己的。上世纪80年代初,她也走上了文学道路,作品跨越中长篇小说、影视剧本、话剧等,其中许多聚焦于女性独有的生命律动与复杂、精细、隐秘的感情世界。她编剧的《空镜子》《你是苹果我是梨》等影视剧深受观众喜爱;改编电影《日出》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话剧作品《有一种毒药》获第2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
今年9月24日是著名戏剧家曹禺先生诞辰110周年。前不久,曹禺女儿万方出版长篇非虚构作品《你和我》追忆往事。书里展现了一个在戏剧大师光环之下,作为普通人、更有血有肉的曹禺——他对爱情执着大胆、对女儿舐犊情深,幼年爬上城垛听军号声时的孤独、写作时的痴迷、从衣服里抖落出老鼠的窘相还有晚年写不出作品时的痛苦等。
创作新书是为了贴近父亲母亲的生命
万方创作《你和我》,缘起于父母间的一沓书信。1940年代,四川江安县,曹禺任国立剧专的教导主任。在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他遇见名门闺秀邓译生(又名方瑞)并对她一见钟情,虽然那时他尚有家室。
邓译生曾祖父是清代著名书法家邓石如,她从小学诗作画。两人的爱情在一封封炽热的情书间流淌,曹禺以恋人为原型写作了《北京人》里的“愫方”,“愫”取作邓译生母亲的名字“方愫悌”,“方”取自曹禺为邓译生取的“方瑞”一名。
1996年曹禺去世后,继母李玉茹把曹禺与方瑞的所有通信都交给了万方,“薄若蝉翼的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般的小字”,万方仔细辨认每一个字,把它们录入电脑,她震撼于父母浓烈、真挚的爱情,更让她惊讶的是文弱、温婉的母亲曾经为了爱情如此强大、勇敢,记忆中颇受苦楚的她原来也有过旁人难比的幸福。
1974年母亲因服用过量安眠药意外去世时,万方才二十岁出头,多年来她仍经常梦见母亲,难过当初母亲说手疼却不懂得为她捏捏手。随着年岁增长,想要为母亲“做点什么”的渴望也愈发强烈。
但从起念到落笔,万方挣扎了10年之久。她曾经总是避谈父母间的事,如今要一一摊开,她不得不顾忌社会上的成见,也要克服极大的心理障碍,去正视那些埋藏在心里多年的隐疾,以及势不可挡的阴影。最初,她因情绪激动,血压飙升到170。
“所幸,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心理上一点点发生了变化,变得不再那么踌躇多虑,更趋于坦然,坦然地面对真相。”写书之前,万方就坚定,“我必须真实,如果不真实我就不写。”
在书中,除了记录温馨的家庭往事,抒发对父母的诚挚思念,她也没有回避人性的种种弱点,直面父母那段颇受争议的婚外恋情、“文革”中所遭受的折磨、父母服用安眠药成瘾的悲剧、父亲晚年再也写不出作品时的痛苦等等。
万方看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父亲,头衔越来越多,整天忙于各种会议、活动,回来时满脸疲倦与沮丧。可他仍会在夜晚叫喊,心有不甘地说要像离家出走的托尔斯泰一样,“放弃这个‘嘴’的生活,用脚踩出我的生活,手写真实的人生。”
万方同情父亲,更理解父亲:“爸爸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极度感性,时刻会被美好自由的感觉所吸引,内心却又悲观,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他胆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说过许多错话、假话、违心话,但他的心始终真诚。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他,这个词就是真诚。”
“我和爸爸的生命,用了很多相同的材料”
小时候,万方家住在铁狮子胡同3号(现为张自忠路5号),那时她和院里的小孩在海棠树边跳皮筋,听到书房里的父亲读着台词,那发自内心、“不同凡响”的朗读令她难以忘怀。
幼年时跟父亲去钓鱼,父亲编了个“鱼爸爸鱼妈妈”的故事,还说之所以钓不到鱼是鱼妈妈带着孩子去找鱼爸爸了。父亲给她讲三公主和四公主的故事,三公主缺点多,还欺负四公主,在姐妹中排行老三的万方不高兴了,父亲又在她的强烈抗议下把三公主变好。
因为自身遭遇,曹禺并不想女儿成为作家。但对于女儿的决定,他却从来都予以尊重。“爸爸教给我的是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的核:自由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自由’这个词,但在抚育孩子这件事上他是自由的行动派。”
或是出于“叛逆”,初涉文坛的万方并不想让尊为戏剧大师的父亲来指导自己的写作,她“不想沾父亲的光,我要靠我自己”。然而多年后,她发现父亲的良苦用心都渗透在字里行间:
“方子,你不能再玩了。你要观察、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人物,写出他们,完全无误,写出他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
“一个作家必须有真正的思想。一个人没有思想便不成其为人,更何况一个作家。其实向往着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写出好东西来,你以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创作中得到平静快乐的心情。”
“写作是向答案一刻不停地靠近”
万方一直不觉得父亲的戏剧成就对自己是压力。直到2006年,《有一种毒药》在上演过父亲无数作品的首都剧场演出时,她忽然意识到,父亲的“那几部戏剧在压着自己”。它们就像是一座高山,只有等到积累了足够的写作经验,对“语言、结构、人物有了足够的塑造能力”,万方才敢去“够”这座山。
这次写《你和我》,她说自己最大的追求是真实。妹妹对她说:“你所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万方坚持认为,即便不完整,也必须在碎珠子中寻找,“真相就存在于寻找之中,寻找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真实。”正如她在书中所说:“我写这本书不是想介绍一位剧作家,我要写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要细细探索,好好地认识他们,还想通过他们认清我自己。”
“人,人生,从来都不是清清楚楚的,不可能清清楚楚。困惑、歧义、悖论、不可知、失控随处可见。写戏是因为心中困惑,是想寻求答案。答案也许永远找不到,但写作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向答案靠近的过程。”万方说,生活中的很多问题不像打官司,能有绝对的定论、清晰的判定,实际上,她能做的是“对人类的境遇、人类的天性,做出尽可能生动的反映”,同时,她也在写作过程中与观众一道,依据自身的生活经验找寻着答案。
(《文汇报》9.20 彭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