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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0年09月19日 星期六

    陇中的老原

    《 文摘报 》( 2020年09月19日   07 版)

        ■弋舟

        老原夫妇的家在陇中山区。老原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八岁。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不同,老原在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中,鲜见地只有一个儿子。按照村里人的看法,老原夫妇的处境是“红火”的,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城里是“吃皇粮的”。所谓“吃皇粮”,其实是乡亲们的判断,老原说: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他们还是不懂。吃皇粮的应该是国家干部,我儿子在事业单位工作,现在也转成企业了。

        老原的儿子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留在一家出版社。这几年出版机构改革,出版社转成了企业。所以,在老原看来,即使儿子已经做了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也算不上是一个“吃皇粮”的人了。至于“吃皇粮”好不好?老原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好!

        以下,就是老原的讲述。

        我和老伴儿去城里儿子家住过。说实话,住不惯。跟儿子一家住着到底也是别扭。总感觉那是人家的家。儿子当然是自己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儿子的家像是外人的家。你说也是怪,如果儿子就在村里,那可能我住他家也不觉得有啥,可他在城里,我去住了,就觉得生分得很。主要还是不习惯城里吧,一进城,就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是个农民,一进城,住儿子家都像是住在外人家了。

        老伴儿去城里比我多。才有孙子的时候,她去城里拉过孙子。还有,她还去城里帮着照顾过我们亲家。亲家比我岁数大,老伴儿死得早,一辈子没学会个做饭,前几年摔断了腿,住院的时候正好我们也在城里。娃们没时间,我老伴儿就去医院给送了几次饭。没想到出院后一时找不到个保姆,结果就让我老伴儿顶上了。你说我们俩亲家,你成孤老头了,我老伴儿去伺候你,这事情是不是怪得很嘛?起初我天天陪着去,可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颇烦。但又没法说,说出来丢人得很,好像还成了吃醋。最后我干脆说我得回村里了。这也是个实情,地里的活儿得人干。我回了,老伴儿当然得跟着我回,难不成我回了她留在城里伺候人?可媳妇为这事儿就不高兴了。我老伴儿面软,也怕难为了我儿子,就说让我先回,她在城里再呆些日子。

        回来后村里人问老伴儿呢?我还不能实话实说,不能跟人说老伴儿伺候亲家呢,只能说老伴儿在城里拉孙子呢。还好这事儿几个月就过去了,媳妇最后还是给他爹找了个保姆。老伴儿回来后,在自己包里发现四千块钱。我打电话问儿子这钱是咋回事,儿子也不知道。后来回来跟我说,那钱是他媳妇偷偷塞的,说是按照城里保姆的费用算了下账,不能亏了她婆婆。这可把我气坏了,这不是打人脸吗?弄了半天,真把她婆婆当保姆了!我要儿子把钱还回去,儿子死活劝我,让我把钱收下,息事宁人。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是有些怕他媳妇的。人家是城里人,当年成亲,就有些委屈了人家的意思。人家当年这一委屈,就该我儿子用一辈子委屈还了。你别看我儿子现在是什么副总编辑,可是在他媳妇面前,还是个受气的。城里人跟农村人,就是这么隔。这种情况,你说我还会喜欢去城里和儿子住吗?

        去年秋天,我老伴儿正高高兴兴帮着村里人操持婚礼,好端端的,突然面瘫,不会正常说话了。那家人的喜事都让搅和了,从县城叫了救护车,一路送进了医院。我当时腿都软了。病在我身上我不怕,病在我老伴儿身上我就怕了。也是从这一回,我开始想我们老两口动不了的时候该咋办了。

        咋办?我也没想出个办法。

        这事看得出,也是我儿子的一块心病。有一回他跟我商量,说我跟他妈动不了了,他就把我们接到城里,送到养老院去。我能理解我儿子的苦处,不把我们送到养老院,他还能有啥办法呢?可我们能去住城里的养老院吗?其他不说,花得那个钱我们就受不了!再说,村里比我们难的人家还有。前些天,来了几个大学生,给村上几个老头的手腕上戴了黄手环,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说是他们走丢的时候可以帮着找回来。这几个老汉都是老年痴呆症。可是找回来又咋样呢?家里基本上都没晚辈,今天找回来,明天可能又走丢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村里的老人不见了,大家以为是去城里儿女家了,直到儿女回来,才发现原来人不知道走哪儿去了,有的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指不定死在那个山旮旯里了。以后的事情现在没法想了,提前能想出办法的,也就都不是事了。事情来了再说吧。

        现在我没事就去村头看看远处。山还是那个山,云还是那个云,为啥现在我越看心里越有些难过?是不是人老了,怕死了?其实我不怕死,就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不懂,越老就越懂了。每天去村头,都是我家大黑狗陪着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包一包松针土带回来。儿子在城里养花,说这土肥。你看我院子里,土都堆成个包了,我也知道儿子养花用不了这么多土,可我还是愿意往回弄。我也就能给儿子干个这事了。

        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身子骨硬朗归硬朗,可我怕自己万一跌倒了,跌出个毛病,这可就给儿子添麻烦了!就是说我现在活得仔细了,一仔细,就啥都不干了,少干少出事。

        (《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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