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与几位友人谈天,忽谈到炒木须饭这个名词。一次在民国二十年乘车,对茶房说要一份炒木须饭,适该茶房是个年轻人,不知此名,旁边一年稍长之茶房赶紧告诉他,就是蛋炒饭。后来此青年问年长者:蛋炒饭怎么叫做炒木须饭呢?年长者就问友人,蛋炒饭为什么叫做炒木须饭,他问过许多人都说不上来,可友人也说不上来。友人对我说:此事在脑子中,已存留了三十多年,今天和您谈起来,我想您一定知道。
我说这件事情,无怪您不知道。此事实在是始自北平,北平以外的人,就可以说没有人知道。我为考查这件事情,也费过二三年的工夫。我起意考查此事的原因,实因为刚一到北京入同文馆,吃饭时,同学们常常要种汤菜,名曰逛儿汤。这种汤的做法,是用高汤勾芡、再加打碎之鸡蛋便成,吾乡即名之曰鸡蛋汤,或曰鸡蛋羹,同学们何以呼曰逛儿汤呢?后来才知道,北京人都是如此呼法,但谁也说不出理由来,因此我便注了意,问过很多的人,后问到大饭庄子中之老掌柜,才得到大概。我最后遇到前门外樱桃斜街宗显堂饭庄一位老掌柜,这个饭庄,历史最久,在明朝就很出名,这位老掌柜,已八十多岁,他对我说了一大套极有价值的话,不但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且是明、清两朝,北京很有价值的一段掌故。
他说此事实始自北京,且始自明朝,乃是由太监而起的。因为明朝太监权势极大,人人惧怕,大家对于他们,都是躲得远远的,最怕得罪他们。不得已同他们说话时,也都极端小心。因为太监们忌讳极多,最忌讳的是“鸡蛋”二字,所以大家当着他们万不敢说。尤其是在饭馆子中,常有太监去宴会,更要小心避讳,倘鸡蛋两字之下,还有别的字,还可以将就着说,如烩鸡丝、爆鸡丁等是也。倘二字之下,没有别的字,则非避讳不可。
我听他这一套话,高兴极了,后又在各处考查对证,他这话一点不错。因把各种菜名之改换称呼者,搜集了许多,曾记得有三十几种,目下却记不全了,只忆到二十来种。按它改称的这些名词,有的只行于北平,他处听不到的;有的在北方尚能通行的,有的传到各处,又有变动的,兹大致列下:
鸡蛋改名曰白果,鸭蛋改名曰青果,薰鸡改名曰薰牲口,卤鸡改名曰卤牲口,酱鸡改名曰酱牲口。
以上几种,并没有什么道理,不过因为鸡蛋是白色,鸭蛋是青色而已。所谓牲口者,不过因为它是兽类,然管禽类叫做牲口终归勉强,有人说是太监改的。白果青果两个名词在北平市面中,并不甚通行,而天津倒盛行。鸡名曰牲口,则只北平如此说法,北平以外,很难听到。以及,如做一种汤或面条,将熟时,再把搅烂之鸡蛋洒于汤面,便名曰蛋花,北平则曰甩果,他处则无此名词。再有,炸鸡改名曰炸八块。北平讲究吃刚盈握小鸡,切成八块炸食,故即名曰炸八块;然鸡稍大,或座客稍多,都不能只用八块,不过因避讳鸡字耳。可是这个名词,便传留了几百年。还有比较熟悉的,溜鸡蛋改名曰溜黄菜,只是颜色发黄故名。木须者,木樨之误也!实指鸡蛋黄白相间如桂花,而桂花又称木樨,樨笔画稠密,久而久之,演变为木须。
炒鸡蛋是极普通家家有的一种菜,故名词更严格,北平饭馆中,绝对没有一人呼为炒鸡蛋者,临官路大道的客店,也是如此。而乡间则无此称呼,盖因北平太监多,官路客店,也常有太监来往,所以特为避讳;乡间则难得有太监踪迹,故无所讳忌,即此亦可见明朝太监之跋扈骄横了。
(《面疙瘩》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出版 齐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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