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8岁到42岁,著名作家巴金人生中的这一段“黄金时期”是在抗战中度过的。战火蔓延,吞噬一切,然而,不能摧毁的是巴金和同胞们的意志。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初,巴金就坚定地表示:绝不能苟安,“只有抗战一条路”。他义正辞严地宣布:“对于危害正义、危害人道的暴力,我发出了我的呼声:‘我控诉!’”在颠沛流离的动荡岁月中,巴金创作了总题为《火》的“抗战三部曲”,也完成了“激流三部曲”的后两部《春》和《秋》。在民族危亡之际,巴金在尽着一位作家的责任,尽着一个中国人的责任。
1932年,一·二八的战火在上海燃起,几日后,巴金匆忙从南京赶回上海。2月5日,他乘坐的武昌轮抵达上海时,他看到的首先是浓烟和烈火。他已经不能回到他在闸北宝光里的寓所,那里是战争的重灾区。在那里,他曾住了三年多,写下《家》等经典作品,现在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和众多作家一样,巴金最重要的武器是手中的笔,抗战时期他完成了长篇小说《火》。该书分三部,仅从《火》第一部就能够看出巴金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写作的:1938年5月广州,在敌机的不断轰炸中,巴金写下小说前三章,后来因敌机连续的大轰炸而中断写作。当年9月,他从汉口回到广州,续写了第四章,不久日军从大亚湾登陆向广州进发,巴金和朋友们离开广州。12月在桂林的大火中,巴金续写小说。1940年7月,蛰居“孤岛”上海的他,开始接着写,却又因租界里敌人的大搜查中断。后来,到了昆明,他才终于完成写作。
他认为,写这小说,为的是发散热情,宣泄悲愤,鼓舞勇气,巩固信仰,找寻未来中国的希望,“老实说,我想写一本宣传的东西”。(《〈火〉第一部后记》)
不仅仅是自己,巴金还团结更多的人拿起笔来。抗战初期,他与茅盾主持《烽火》(最初名《呐喊》)杂志,与靳以合编《文丛》杂志,他所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克服种种艰难顽强地出版,让心中不灭的熊熊火焰点燃同胞的抗战热情,从而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文化力量。
1941年夏天,巴金住在重庆沙坪坝互生书店,田一文也曾回忆他的写作细节:“互生书店的那间宽敞楼房,只有一张白木方桌,几个白木方凳,几张木架板床,巴金写作和休息,就在这么一个简陋天地里。”巴金坐在临窗的方桌前写作。“巴金没有一般作家的习惯,不抽烟,也不喝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开水,一叠稿纸。”“每天晚上,他写作总是写到夜深人静、更锣响过两遍以后才睡。只在晚饭以后,约我一起出去散散步。早上,巴金起得很早。习惯在书店对角的一家甜食店吃早点。他只吃一小碗‘醪糟荷包蛋’或‘杂酱面’。他是成都人,喜欢四川小吃。中饭和晚饭,他跟店里几个人一起进餐。”然而,这里也并非世外桃源,战时的条件十分艰苦:“正值初夏,重庆沙坪坝已热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臭虫和耗子,它们肆无忌惮,一到夜晚,它们就会猖獗活动,任意骚扰。耗子在房里乱窜、乱啃,臭虫使人睡不安稳。而且,暑气逼人。”
抗战时期,是巴金创作的成熟期,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高度评价巴金这一时期的创作,他说:“在老作家中,唯有他,在颠沛流离的战时生活中,一直不曾停笔,在小说成绩黯淡的抗战前半期,他完成了《秋》和《火》(三册)两部巨著,短篇小说集有《还魂草》,还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处女地》。一九四四年五月他与萧珊女士结了婚。婚后,写出了划阶段的三部小说:《憩园》《第四病室》和《寒夜》。从这三部作品看出来,他的小说技巧,已臻炉火纯青,对文艺有了庄严和虔诚,成为一点不含糊的独立作家了。”
环境虽然恶劣,但那年月,巴金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回忆在昆明写作《龙·虎·狗》时说:“在这落雨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把头埋在一张小书桌上,奋笔写满两三张稿纸,一连写完十九篇……我有的是激情、有的是爱憎。对每个题目,我都有话要说,写起来并不费力。我不是在出题目做文章,我想,我是掏出心跟读者见面。好像我扭开了龙头,水管里畅快地流出水来。”(《关于〈龙·虎·狗〉》)
十四年抗战,巴金从二十八岁到四十二岁,那是一个人一生中的“黄金时代”。然而,那又是怎样的岁月啊,颠沛流离中度岁,炮火下求生,巴金的妻子萧珊曾对朋友叹息:“你不觉得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战争中度过了么?”可是,生命的活力,青春的热情,却又是任何力量不能阻挡的,即便是在阴云密布、烽火连天的日子里,他们也有自己如火的青春,并且以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坚韧,造就一段如歌的岁月。
(《光明日报》9.4 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