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井一二三
我在日本东京长大。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世界是很遥远的地方。世界是美国、是欧洲,是只能在电视旅游节目里看到的地方,我身边没有人去过。
从我家到学校,新宿区立淀桥第四小学,走路不到三分钟,而且巷子特别窄。窄到什么程度呢?两个行人擦肩而过都需要侧身。下课回家以后上河合乐器的音乐教室、书法班、珠算班,都是在走路五分钟的范围内。有时候,替母亲去买东西,也都在家附近个人开的蔬菜店、面包店、鲜肉店、南北干货店。平时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同一个学区里面的一些朋友家。路上要经过一条大马路叫大久保通,有个红绿灯,看右看左后走过马路,对当时的我来讲,是最大的冒险了。
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一辆车了。到了周末,父亲会开车带我们去东京郊外的河边、海边、山区等等。讲距离的话,大概每一趟都有上百公里吧。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世界因此而扩大了多少,因为我只是坐在父亲开的车子里,并没有离开父母提供的环境。有几次,我自己去过住在东京东部的姥姥家,是大约一个小时的旅程。单独一个人出门,坐电车看窗外的风景,那感觉很自由。我从小就喜欢火车多于汽车,因为火车上有别人,有社会。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1970年的暑假里,父亲开五百多公里路,带我们去大阪参观了世界博览会。我们手里有一人一本所谓的“世博会护照”,进一个场馆就给你盖一个印章,和真正的护照上盖出入境图章一样。我恨不得拿那本护照,到各个国家的场馆去收集更多的印章。就那样,我自己进入了一个东欧国家的场馆,好像是匈牙利的。里面有什么展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却至今忘不了,那场馆里卖着一种食品,是当地风味。我特想尝一尝,所以跟母亲要了钱,买来吃。上面有白色的酱,酸酸的。现在回想,应该是酸奶油吧。我吃不惯,但吃不惯的东西更加充满异国情调。那天,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摸到了世界的门。世界的入口在哪里?我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寻找的。
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是大学二年级的夏天,到北京参加了四个星期的汉语进修班。那是早稻田大学中文系的同学们通过旅行社,跟北京华侨补习学校联系而策划的节目。我算是经老师介绍,付钱参加了一个旅游团。一九八二年的北京,跟当年的东京很不一样,和现在的北京也是完全两回事了。不过,对我来讲,关键在于中国是外国,也许通往世界。那四个星期的经验,对我有了非常大,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影响。在许多忘不了的经验里面,最重要的大概是,有一天晚上,我去北京火车站看见了一班列车正往莫斯科出发。那个时候,我深刻体会到了:中国是欧亚大陆上的国家。从北京出发,可以通过西伯利亚平原到莫斯科,在那儿换车,就能去柏林、巴黎、罗马、伦敦、阿姆斯特丹。那晚,目送着国际列车,我由衷受了感动。就是在那一刹那,我发现了世界的入口。
从前的人,因为交通工具没有今天发达,一般没有条件去国外旅行。但是,有不少人还是通过旅行进入了世界。比方说,日本十七世纪的江户时代,有一个俳句诗人,叫做松尾芭蕉。芭蕉四十五岁的时候,带着一名徒弟,往日本本州岛北部,也就是在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大地震中严重受灾的东北地区徒步出发,然后花上七八个月时间,总共走了两千四百公里路。那趟旅行的记录以《奥之细道》的书名出版,成为松尾芭蕉的代表作,也是日本纪行文学的代表作。
松尾芭蕉写的《奥之细道》收录于日本中学的古文课本,对书中的文章和俳句,许多日本人都相当熟悉。序文是这样开始的:月日是百代过客,流年又是旅人。这一句话表达的思想,其实不是他的独创,而是取自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写: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是旅馆的意思。所以,李白是说:世界是万物的旅馆,时间则是永远的旅人。
芭蕉一辈子做了好几次旅行,虽然都是在日本国内,但是他的思想却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跟唐朝时期的李白、杜甫相应。显而易见,文学作品会成为世界的入口。也不仅是文学作品,应该可以说,任何形式的艺术以及宗教等,都会提供世界的入口。
(《旅行,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