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下午4点，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杀童案，法院最终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张玉环无罪。
1993年，26岁的张玉环因涉嫌谋杀同村两个孩子而被羁押至今。2020年7月9日，该案开庭再审，控辩双方均认为应改判无罪。正义到来之前，他们已经与等待反复搏斗了27年。
定罪
张玉环的记忆始终停留在1993年。那一年10月份，他回到张家村里秋收打谷，每天下午他会将稻谷装进黄麻制的麻袋里，用板车拖回家。10月23日，村民们从村子两公里外的下马塘里打捞出了两具男孩的尸体，他们的脖子、嘴唇和胸部都是乌青的，村医意识到这两个孩子不是意外溺水，“他们一个是被人用手掐死的，一个是用绳子勒死的”。
办案民警的种种推测都指向了张玉环：中午时杀害小孩，还能避开来往的村民，将尸体藏起来，只有张家村本村的人才能做到；受害的小孩曾把张玉环家厨房的盐和酱油倒进了水缸，为此，两家还吵过一架；询问张玉环时，他看上去神情紧张，不住地搓擦双手，露出了几道红色伤痕，像被人抓过一样；从水塘中捞起的黄麻制的麻袋，大概率是凶手用来抛尸的，在张玉环的身上也提取出了同样的黄麻纤维。
三天后，张玉环被警察从张家村带走，民警告诉他，只是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此后的27年，张玉环寄出了近千封喊冤的申诉信，每一封里都会记录他这段在派出所的经历：
“尊敬的××，我于1993年10月27日被进贤县公安局关押，同月30日半夜好几个公安人员，蒙住我的双眼，用车把我送到20公里外的长山晏派出所进行了24个小时不间断的审讯。如果没按办案人意图招供便是拳打脚踢，并随时吊打，蹲着用电击枪击打，至今两手还有当初用手铐吊着留下的伤疤……顺着办案人员的意思编了第一次杀人经过的地点，此时他们找了一件黄色军用裤给我穿，还说，比我自己的裤子还要好呢。”
经过一年多的审讯，进贤公安局上交了两份张玉环的认罪供述。1995年1月26日，张玉环被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来，他两次提起上诉，法院宣布维持原判。
申诉马拉松
在监狱里，张玉环先是绝食，后来想到了自杀，一次是用床单绑在窗户上上吊，一次是拿牙刷往喉咙里捅，都被狱友发现了。监狱里的管教干部告诉张玉环写申诉信有用，于是他开始写信，写完后就交给大哥张民强，叫他寄给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检察院。
张玉环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写信遇到不会的字，他就翻字典。后来，他学会了援引法律条例：“在这样一个恶性案件里，南昌中院以‘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确凿’为由判处本人死缓，在这样一个健全的社会主义法治国家里，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为什么法律上还存在‘基本’两字，‘基本’两字该怎样解释？”但寄出去的申诉信都如石沉大海。
直到2017年，律师王飞和尚满庆听说了张玉环的案情，看了判决书和他写了20多年的申冤信，王飞疑惑，如此重大的命案，竟然没有任何直接的人证、物证，两人不加犹豫地和张民强签下委托协议。
为张玉环申冤，律师们面临的第一关，也是最困难的一关就是立案。要重新撬动这座庞大的司法机器为张玉环运转，就必须找到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于是，王飞向司法部门提出要调取案卷。“立案后才能调取案卷。”司法机关人员回复。
拿不到案卷，2017年5月，王飞决定亲自去一趟张家村。王飞找到几个案情见证人，从他们那里问出案子的关键疑点：孩子失踪的那晚，很多村民出去寻找，张玉环也去了，他压根没有抛尸时间；张玉环被抓后的一天晚上，警察从他家的谷仓上拿了一条麻绳，麻绳上系了一个红头绳，那被指认为作案工具。但除了张玉环的口供，没有任何实证说明麻绳是杀人道具。
这些“常识性”的疑点撬动了再审程序。2018年6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玉环案”启动了立案复查。
张玉环的诉讼律师也终于拿到了当年的审讯笔录和物证，土黄色的卷宗上有黑、黄、红三种颜色的勾画痕迹，看上去是三个人分别做的批注，这印证了尚满庆的推测，张玉环之所以还活着可以申冤，是因为当年判刑的证据不足，没人敢对他处以极刑。除此以外，尚满庆也发现，张玉环的两份有罪供述是前后矛盾的，在作案地点、手段、抛尸时间上都有出入。尚满庆说，过去的“聂树斌案”“呼格吉勒图案”都是由于证据不足，最终判决为疑罪从无，“张玉环案”不一样，这里根本不存在真正有效的物证，“这案子必须要翻，而且要冲着绝对无罪去辩”。
今年1月，张民强接到通知，江西高级人民法院预定于3月对张玉环案进行公开审理。因为疫情原因，7月9日，他们终于等到了再审开庭。
“等最后几天还是好难”
7月22日，庭审结束已经过去两周，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和儿子张保仁、张保刚回了张家。
1999年，张玉环失去自由的第六年，宋小女改嫁到了福建，那是她迫不得已做出的决定。她本打算靠自己一个人在深圳洗盘子，将两个儿子养大，然后等待张玉环出狱，给他留个完整的家。但那年她的身体亮起了警示灯，她担心日后两个儿子无所依靠，选择改嫁。
午饭前，张母提了半袋多大米和一块蛇皮袋子走出门去，袋子往地上一铺，将大米全倒在袋子上，张母双膝跪地，拿手将大米抹平，定睛一看，成百上千的黑色米虫在其间来回爬动，不贴近看，只当是大米掺杂了芝麻。
大米是从张家的三亩地里收割的，宋小女拿出手机，叫婆婆留在米堆前，录了一段视频，边录边说：“我今天回来，看到我妈在晒米，我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米，她说：‘张玉环要回来了。你们看看，这米还能吃吗？’”大米是她婆婆年前就备好的，那时候已经有张玉环要释放的消息传出，但张玉环回家的时间一延再延，婆婆又一个人在家，根本吃不完这么多米，于是生了米虫。
8月4日下午6时许，在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被羁押了9778天的张玉环回到位于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张家村的老家。宋小女与张玉环紧握双手，她说，1993年，张玉环给我留下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现在张玉环回来了，31岁的小儿子、32岁的大儿子，两个儿媳、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
（《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1期 张洁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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