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上海昆剧团当家小生黎安信奉的艺术箴言。诗句传达的是面对人生坎坷和寂寞时淡定而又执着并且充满希望的心境,而这可看作黎安几十年一心守望昆曲艺术,终于赢得云起潮涌成果丰硕的艺术人生的概括。
黎安10岁研习昆曲,8年科班训练,于1994年进入上海昆剧团。其时正是昆曲艺术自改革开放以后最困窘最艰难的日子,观众锐减,舞台冷清,不仅大剧场里萧条,就连绍兴路昆剧团里小小的兰馨剧场都少有人上门,其情状颇有水穷流涸之感。大环境不容乐观,黎安个人的经历也显得蹉跎。他学戏之初原在老生组,两年半后因常在小生组教室外流连,引起岳美缇注意才调组专攻小生。
昆曲小生前辈的艺术成就与艺术造诣堪称辉煌。俞振飞是一代宗师,后人望尘莫及。两位得意弟子蔡正仁和岳美缇,功底深厚,艺技超群。一个有金石之声,大气敦厚,大官生演来尤其有气派有风度;一个有传神之态,潇洒飘逸,巾生演来尽得风流更显倜傥。他们建起了昆曲小生表演艺术的又一座高峰。后继者黎安要传承这样一份丰厚的遗产,并令其发扬光大,既有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好处,更有加倍的压力和责任。
黎安用艰苦的努力成功完成了巾生——官生——巾生官生俱佳的艺术跋涉。1998年起,在长达四五年的时间里,黎安一周两场传统折子戏,数不清演了多少场。黎安后来说到那时的心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就是憋着一股气而已。”他的一股气全用在了演好传统折子戏上头,几百场的演出夯实了他的表演功底,结果换来了他自己体会到的艺术的“飞速成长”。黎安曾充满感情地回忆那些日子:“我在等待中学会坚韧,在蛰伏中懂得沉淀。”在相对寂寞的岁月里,他耐住了寂寞,又不甘于寂寞。
扮演《紫钗记》的主角李益,是黎安钻研官生表演艺术的重要实践。此剧前半场李益为巾生,后半场李益被迫从军戍边,易官袍,则应工小官生。对于惯常饰演巾生的黎安来说,琢磨、体会、适应,直至收放自如,是一个转换和再创造的过程。他反复揣摩剧情和人物身份的变化,将前半部沉浸于爱情的书生的缠绵温柔与后半部西出阳关远征边塞的参军的离愁苍凉演绎得淋漓酣畅,李益的人物形象因此增加了层次和厚度,黎安的小生表演成熟度有了明显的提升。所以,到了昆剧节,他在优秀青年演员的获奖名单上独占魁首。
《紫钗记》的演出成功,还只是黎安把握官生表演真谛的一个台阶。上昆四本《长生殿》的制作和《景阳钟》(初稿剧名为《景阳钟变》)的创作,则是黎安实现他小生表演艺术升华的大舞台。《长生殿》四本的唐明皇原由上昆新老两代小生分饰,因此黎安得以有机会得到蔡老师的亲授和指导。2011年,上昆到德国科隆演出《长生殿》,黎安一人主演了一、二、四本。大官生的表演,他已把握得极为纯熟了。
完美实现从巾生到官生巾生双绝的蜕变的标志,是黎安出演《景阳钟》。《景阳钟》脱胎于昆曲传统戏《铁冠图》,其内涵是对历史的当代思辨,其戏核则保留了《铁冠图》中最精彩的《撞钟》《分宫》两场戏,而这两场戏是大官生的经典折子戏。导演谢平安进排练场第一天就告诉黎安,排这个戏要准备好掉一身皮。他要求崇祯在后几场运用跪步、蹉步、吹髯、甩发、耍白绫等多种形体身段表达人物情绪。
当戴着髯口的崇祯完成了全剧高难度的唱念做打,站在第5届昆剧节的舞台上谢幕时,观众和同行都给予了高度赞扬,黎安和这个戏同时得到了昆剧节的最高奖励——优秀表演奖和优秀剧目奖的榜首。翌年,黎安又因《景阳钟》的表演接连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和中国艺术节的优秀表演奖。事后,黎安曾感慨:从巾生到大官生,这道坎我跨得有多艰难!
当年昆三班毕业时小生组共有8人,现在仍留在上昆的就只剩黎安了。“昆曲对于我,不仅是安身的一个职业,更是像血脉一样流淌在我的生命里,是它造就了此刻的我。”30余年朝夕相伴,使黎安对昆曲艺术的本体及精髓有着深刻的理解:“字正腔圆的中州韵水磨调和规范的四功五法,是昆曲之美的外在表现,表演真正追求的是昆曲内在之美,在于清淡高远的意境,以写意的舞台手法呈现情感和人性的复杂与生动,实现审美高度和人性探索的平衡与统一。”
因此,黎安不仅情系昆曲的传统和今天,而且关切昆曲的未来,他对昆曲的实验作品的投入也抱有很大的热情。2002年开始创作的《伤逝》,是黎安这一辈昆曲人的第一次小剧场现代题材作品的尝试。创作之初,黎安的心态虽然有些“行到水穷处”的黯然,但其动机却有“坐看云起时”的期盼。这一实验自然有许多需要斟酌之处,但对黎安理解昆曲艺术的坚守与开拓却大有启示,“‘创新’是对传统的活学活用,让传统在使用中绽放生命感,让角色在表演中被赋予生命感,这就是在创新中实现传承。”黎安深切地认识到,昆曲传统表演艺术的生命力可以活在新的题材新的内容中,可以生生不息。
(《中国戏剧杂志》2020年第7期 荣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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