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到杂物间找一件东西,突然看见两只用高粱秸扎成的箅子,静静地挂在置物架上。当下我就愣在那里,面前这两只秸箅那样面熟、亲切,又那么陌生、疏远。它俩处在不锈钢的、抛了光的、镀了金的、塑料的、精致华美而琳琅满目的现代家居用品中,虽鹤立鸡群般显眼,却如此不协调。
尽管在广州这座现代、开放、繁华的大都市,我已生活35个年头了,饮食、气候、穿着、礼仪、风俗等各个方面该是适应了的,可骨子里的北方农民本性就是难以消弭,思绪时不时就要回到乡间和童年。那时的生活情趣也常常会无缘无故地闯到梦乡里来——就像是我看到这两只箅子后的惊讶。
退回书房,我的心绪不平静起来。记忆不由得就回到了数年前那次还乡之行。
这两只箅子,还有尚未挂出来的大小两只扫帚、两根擀面杖,是前些年我回家探望母亲时带回来的。那年初冬,我开了车,载着妻子和两只贵宾小狗一起回家。老家,是与广州相隔着两千多里地的河南温县。返回广州那天,去时空旷的车厢和后备厢里,装了两袋白面、一袋花生、红薯、南瓜、红白萝卜、小米、绿豆、铁棍山药及香油。母亲说,天冷,这些可吃的东西一时半会坏不了。
妻子和我都乐得合不拢嘴。她高兴的是,婆婆家的这些土特产拿回去送一些给亲朋好友,比刻意到商场和菜巿场买回来的,情分要重得多。而我所乐意的是,这些都带着浓浓的故乡味道。科学家曾经作过研究,人禀性难移而口味更加难改,这就是人会水土不服,百年餐饮老店一直那么地红火的原因。
“甭慌,还有这几样东西带上。”我已发动了车,母亲又急匆匆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箅子,和一大一小两把扫帚、一长一短两支擀面杖。
我忙从母亲手里接过。我是从心底里喜欢这几样东西的。此刻车上所装的其他东西,过上一段时日便会被消耗掉,但这些,尤其是那两根擀面杖,是可以用上几辈子人的。对于我这样念旧的人来说,以后看到它们,便如同看到了故乡的草木春秋,会令我想起不计其数的故乡故事来。
这些老旧生活用品,一般用木、竹、苇草和秸秆做成。木料,除却修房盖屋,做家具、农具,还能做成更多家庭日用品,譬如用来计量粮食和面粉的升、斗,用于挑水的桶,盛饭的勺、碗,木筷子、木托盘。其厚重、细腻、温润的质感,使用起来既称手又不惧怕偶尔失手的摔砸。家乡人所使用的木质锅盖,散发出的如木之馨,和着饭菜的香、炉膛里喷涌而出的烟火气,最后入口的吃食,经其层层醇化,也是如此之新鲜、美味、可口。
而用竹子编或做出的物什就尤为繁多了,目之所及,十有二三。它们或编得精致,或做得古朴;或结构灵巧,或大气厚重,用之愈久,如涂了油般光亮鉴人。那竹篾编就的竹席子,每当盛夏来临,铺于床或张在地,用开水中捞出的湿毛巾擦过,躺上去丝丝的凉。一觉醒来,虽然大腿、肩背、胳膊甚或脸颊,会被它硌出道道红白印痕,但那睡的香甜和舒坦还是令人久久地回味。
麦秸、高粱秸、苇草、柳条,也都是编制和扎制各式物什的原始材料。麦秸编草帽,苇草编垫片,柳条编筐,高粱秸扎箅子。如果用上了高粱头上的缨,则可以用来扎制大小扫帚。小扫帚洗锅、刷碗、扫床,大扫帚扫地、扫屋、扫墙。此外,苇草还能编草席、箅子,搓草绳;高粱秕子也还能编出不错的凉席。
每年冬天,各种农活轻闲下来,短暂沉寂之后的乡村因为榨油、下粉条、做豆腐、打铁、熬糖等小作坊相继开张,再次变得喧嚣和火热。冬阳灿烂的街头,络绎不绝走来编织、扎制、木作手艺的各色匠人,他们或肩挑担子,或推或拉独轮车架子车,以吆喝声、梆子声、摇铃声代替叫卖声,也此起彼伏。乡亲们抱着竹、木、秸秆、柳条、苇草走出家门,箍桶的、铣锭的、编筐的、扎扫帚和箅子的,或一字儿排开,或街头巷尾各自为摊,要么叮叮咣咣,要么飞针走线,要么铣车嗡嗡。每处摊子前无不站满边晒着太阳边看新奇的大人小孩。原本在寒风中不免萧然冷落的村庄,顿时便热闹、温暖和活跃起来。而在这一锤一剪、一锥一线、一刀一锯中,他们无不注入其独运的匠心、殷殷乡梓情怀和技艺至臻的求索。
街坊邻居中亦不乏有木作和扎编这些物件的多面手,他们会趁着雨天或者刮风下雪的日子,自个儿躲在家里动起手来。我家里的大小扫帚、高粱秸箅子、针线筐就是母亲和姐姐闲暇时自己动手所做,父亲则是编织苇席的高手。我19岁当兵之前,家中所用大多数物件都是这些原生态竹木秸苇纯手工做出。制作这些老物件,材质单纯、工具简单,刀锯剪锥锤锉,线钉卯榫凿胶,外加必要的火烤、水浸,以使其易于弯曲。那时的乡亲们并不知晓使用这些老物什是环保,但这些物件着实让他们少花了不少钱,且便宜又结实耐用,他们心里面却是清楚的。
现在,即便是在普通的乡村,其锅碗瓢勺盆也大多用上了不锈钢,还有玻璃杯、盘,塑料餐盒、筷子,涂满了甲醇的夹板家具。它们光亮、华丽、气派,亦不失结实耐用。但我总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与居家过日子的生活气氛、烟雾笼罩的烟火气息、氲氤安逸的饭菜气味,是如此不相称、不协调、不般配。原先,那些粗粝的陶碗、杯盘,那些糙手的木勺、竹筷,那些散发着桐油味儿的纸伞、斗笠,那些躺下去舒适、坐上去舒服的竹席子、木椅子等老物件,每一件无不隐藏着极为珍贵的民族历史记忆和连绵不绝的传统文化。这也许正是那些个机器制的精钢、塑料等现代生活物品里所缺乏的吧。
(《羊城晚报》5.17 谢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