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最让很久没有回乡的人留恋的,莫过于那些河埠。
过去水乡村坊之间的走动,一般是走小路、小桥,小路弯弯,小桥也很窄,若想买些大件的东西,还得靠船。所以在出门靠水路的自然经济时代,河埠仿佛是一个村坊的“海关”,每天来往的船只,成为一道道热闹的风景。进镇办事或者采购的船回村了,大人小孩都挤在河埠上,目光聚焦在还没有停稳的船里,吵着,嚷着;一看到自家买的东西,便争先恐后挤到河埠下的几级石阶上,恨不得把整条船搬上岸!众人从船里把东西一样一样慢慢搬上来。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些箩筐、铁耙、扁担等劳动用的农具和毛巾、牙膏、脸盆等日用品。这样热闹的场景,每个村坊每年都会上演好几次。
河埠还和人生的幸福与否紧密相关。过去村里人家嫁女儿,首先会让人打听打听或者问问媒人,这户人家的河埠是向阳的还是背阳的。因为女儿嫁过去之后,每天都要在河埠洗衣服、洗菜,如果是背阳的河埠,到了冬天,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河埠上洗洗涮涮,又冷又辛苦,水溅到河埠上还会迅速结冰,一不小心就容易摔跤;向阳的河埠上阳光普照,连寒风中也带着些温煦。背阳的河埠影响讨媳妇,这不是风俗问题,而是实际的生活问题。
每到农忙时节,河埠的晚高峰要延迟至晚上七八点钟,村里的劳动力会将一天的疲劳、汗水和辛苦,到河埠彻底洗刷掉。男人的布外套早已被汗水浸透,一股子汗臭,走到哪里就臭到哪里;还有那些农具,铁耙、竹篰等七七八八的东西,一天用下来,沾满了烂泥,都要到河埠来洗净。所以村里的男人会聚集在河埠,一边说着田里的事,一边清洗农具,洗完农具就在河埠里洗个澡,年轻的还从河埠到河道中间游几个来回,然后再提着农具,光着膀子,伴着暮霭回家。那时的河埠没有电灯,一到晚上,四下一片漆黑,男人赤裸着身子也无所谓。女人则避开河埠的晚高峰,在家里忙着煮饭烧菜,等一家人吃好晚饭,再提着满满一竹篮的碗筷,摸黑到河埠洗洗涮涮。从青丝洗到白发,从小媳妇洗到老婆婆;从早晨走到黄昏,从天亮走到天黑——日复一日,在河埠上来来回回了一生。
平原水乡大大小小河道的水的流速非常快,虽然洗菜、洗衣服、洗农具、洗尿布都在这河埠上,但是水质依然很好,从河埠上看下去,水里有一群一群的小鱼,它们仿佛永远也长不大,我们叫它“叉条鱼”。叉条鱼的动作非常灵敏,看似触手可及,但你的手还没有伸出去,它们一看到你的影子,尾巴一晃,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是没过多久,它们又在河埠边成群结队地畅游。每次有人到河埠淘米,那些叉条鱼赶都赶不走,它们尽情享受淘米时的白色米泔水,兴奋得仿佛河埠就是它们的家。
因为河道的水质好,水乡的孩子都是在河埠学会游泳的。一到夏天,上小学的孩子放学回家后,先帮着家里劳动。干完活儿后,匆匆忙忙地赶到河埠头,跳进河里一边游泳一边洗澡。个把小时以后,他们回到河埠上。这时,习习凉风从河面上吹来,十分舒服。
如今的水乡已经很少有人居住了,河道的功能早已萎缩,那些热闹无比的河埠虽然还在,但石缝里长满杂草,河里的“叉条鱼”早已不见踪迹,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后鱼”;如果有“后鱼”,又在哪里呢?
(《北京晚报》5.11 金重)